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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霖铃非要连夜将衣服缝补好,期间,顾西游怕她的伤势未好,支撑不住,试着劝了几句,结果得到这样的回应:

“你们这是看轻了我,再怎样病着,我好歹也是个修者,岂会不堪到缝不动一件衣裳?”

顾西游知道她一向心气高傲、待自己严苛且心细多思,此刻若不让她缝好这件衣裳,只怕她以后还要暗地里自责,恨己身病体无能,到时候心中生出郁结来,又坏了身体可不划算……顿时一肚子劝阻的话都憋在了心里。

她见此又柔声安慰了两人几句,一面在案头添了盏灯,一面说什么,仅仅在案前坐一会儿罢了,不碍事儿的。

“我这腰上的毛病,是陈年旧伤了,一时疼一时好的,早也习惯了。”

言下之意,是叫他们莫要担忧,此病不会危及性命。

顾西游却万万不敢尽信这话:

她说是无大碍的普通腰伤,其实不然,真发作起来时,整段脊椎从上到下凌迟般的疼,以至于人只能瘫倒在床上、半点动弹不了。

更莫说,那痛到汗水淋漓、脸色虚白的模样,总让人担心她会因熬不过去痛楚,而甘愿自尽了事。

往年顾氏荣华犹在时,天天用上好的药调理着,从不做重活,更从不参战打斗,也还偶有轻微的疼痛。

如今,吃的药也好、请的大夫也罢,皆和昔年不可同日而语,遑论现在一整个顾氏的担子都压在她身上,要她成日劳累奔波的……如此境况下,他们又怎敢掉以轻心,将之视作轻伤?

要知道,慢疾虽不似急症夺命快如猛虎,可却像抽丝剥茧,一天天地耗去人的精气神,最是需要谨慎小心调养的。

顾西游在心底无奈嗟叹,不免忆及她这病根的由来,由此又想到某些故去之人,情绪一时更低沉了,便靠在竹椅上,于半明半暗的的烛火里,垂着头发怔。

相比之下,顾归尘一开始就显得很安静,他也心知劝不动,便默默坐在烛火旁帮着递针线、递剪子,偶尔望一望医书,默背几句。

一夜无话,飞蛾的影子划过窗纸,顾霖铃就着灯火,将那件红裳缝到天明。

晨曦映入屋内时,他重新将衣裳穿起。

顾霖铃看了又看,越发觉得这件红衣陈旧了,颜色都不如昔年鲜艳。

她叹着“旧了、到底旧了”,一面又说,等来年你生辰礼,若家里周转过来,就去购几匹好的锦缎裁新衣。

顾归尘却念念不忘那件被裁碎的红裙,想起她近些年来的服饰也日渐朴素了,锦缎制的极少见,万万不愿意给家里添负担,只努力摇头道:

“我不需要。”

顾霖铃也下定了决心,同样摇着头,说你早该添衣了,太旧的衣裳穿出去会让人笑话。

“我不在乎那些。”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澈而坚定,情感发自心底。

顾霖铃却被他说得眼眶一热,顿了一顿才道:

“你不在乎,我要在乎。”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心想:

这个傻孩子啊,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为了留在现如今已彻底落魄的顾家,到底失去了什么。

原本一片坦荡的道途被折断,因此从绝世天才的高处狠狠摔下,受尽旁人奚落嘲讽也就罢了,若连衣饰都要落了下乘,明晃晃在人前显出家道的破败相来,岂不是亲手递出去把柄叫人倍加嘲笑?

他们顾氏最小的孩子,昔年捧在手心照料着,如何能受这样的罪?从云端跌落的痛苦,不亚于粉身碎骨,怎能让一个孩子承担太多?

同在屋内候了一夜的洛朝,此刻也望向沐浴在晨曦中的顾归尘,见那乌发红裳都镀了层暖色阳光,感受却和顾霖铃恰恰相反:

他觉得十分亮眼,比后来鲜亮活泼得多。

倒不是红色深浅真有多大变化,而是着衣者的神态气质大为不同。

眼前的顾归尘,是山花荼荼,忧哀愁绪之余,烂漫憨真未泯。

后来的顾归尘,更像一泊沉郁凝结的血,发黑的血色是浸染到眼底的,望不到尽头,衬得偶尔显露的活泼尤为难得。

却说洛朝托住下巴发呆时,另外三人已开始收拾宅院,昨夜来人一番打砸抢,留下满地狼藉后离去。

可他们面上却无多少哀色,明显早已习惯这类事情了,甚至忙忙碌碌清理破碎的花瓶、折断的木椅等物时,还有功夫说说笑笑,气氛很温馨。

顾十三最是乐得打趣自嘲:

“堂屋里头装门面的花瓶啊,这月来咱们已换过七次了,要我说啊,反正早晚要碎,还不如什么也不放的好,空落落一间屋子,寒碜就寒碜呗,丢的是顾氏的脸,又不是光咱们一家的脸。”

“桌椅也大可不必放了,真要是有客人来了,咱就让他站着,一人手里墩一盏茶,既没了座椅,也就没了座次,届时让他们按高矮来站位!”

……

顾霖铃听了他单口相声般的胡话,转头轻瞪了他一眼,而后拖着个断腿木桌,打算扔去后院仓库了。

顾十三哼了一声,也掉头对顾归尘念叨:

“十九啊,我和你说,你姐就是太倔!”

“要换了我,才不管族里这个烂摊子,咱们三儿收拾细软,连夜叛族出逃,去西江寻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遁世隐居!”

“管它外头洪水滔天,顾氏兴亡,与咱们有个半文钱干系!”

……

顾归尘才不敢应他的胡话,否则必要被顾霖铃说道的,因此余光瞥见她背影走远了,才丢下扫帚,悄悄地跑到顾西游跟前,愣愣巴巴地问着:

“九姐姐她……三天前……还有昨晚……”

顾十三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嗐!行了,哥哥知道你问的什么。”

他就简要地解释起来,“前几天,你姐之所以回来偷偷躲壁角里哭,是因为又给族里降了例钱,被族老骂了。”

一直从旁观察顾归尘笨手笨脚做家务活的洛朝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

都说大氏族底蕴深厚,哪怕落魄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殊不知,残余的骆驼尸骨,既可能是积蓄,也可能是拖累呢。

他支起耳朵旁听,根据前世所知的部分史实,从细节里推断出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庇护顾氏的最后一位圣人魏沧河败亡于珞珈山一战后,除去早就向新派投降、归顺皇城的顾景弘一支人外,其他的顾氏族人,从嫡支、旁支到外支等等,都暂时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其中,大部分族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尤其是和中域主家关系较远的旁支与外支,有立刻改姓叛入旁族的,也有立马投靠新崛起宗门的。

数万年鼎盛之族,顷刻间分崩离析。

可与嫡支关系最近的一批人,如主家族老、军属旧部、曾战死边疆的族人留下的后裔等等,却依旧对顾氏嫡系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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