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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事很谨慎,几乎不留下痕迹,且他还不忘威胁这个处于绝对弱势的孩子,“我一句话就能毁掉你的前途。”

他确实不在乎这个孩子,在他对未来的构想里,自己会引以为傲的后代绝不该出身于乡村,也绝不缺少女人来为自己生孩子,而眼下这个少年,更像是他身上的污点,是对他穷弱过往的无情揭露。

因此,当学校老师向他报告少年的抑郁病情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不悦,“你可不要像一个病人,在外头丢了我和你母亲的脸面。”

……

昔年的许多事情,件件触目惊心,无论发生在屋宇中最阴暗的角落,还是被呈现在华丽的宴会中央……最终,竟都留下了蛛丝马迹,被整合在两百张纸内,写尽一人少年时所有的不幸。

施缘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听到余兴业的恨叹:

“一个心肠极好的孩子,偏偏落在狼窝里!”

余兴业老泪纵横,“要不是这孩子品性坚韧,早被这两人磋磨死了!“

这一刻,这位古来稀老人的连连泣涕哀叹,竟让施缘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和同样哭泣不止的余墨茹何其像?

“我老了,护不了他几年了。”

“他父亲是个人面兽心的,表面斯文,背地里狼子野心,就觊觎着我余家的家业呢!”

“墨茹又是个狠毒的,我要是走了,这两人能让朝儿落得好?只怕要将这孩子啃得骨头不剩!”

“可恨啊,我早年因林泽知而对这孩子产生了偏见,误解冷落了他多少年……没想到偌大的余家,旁支里与我沾亲带故、形形色色各类人……论待我的真心,竟都不如一个外姓的孩子!”

他抖着手以方巾拭泪,“朝儿是我见过的最体贴善心的孩子,与我那死去的大女儿最像……我梦里都希望他姓余,早有把他过继到我亡女名下的意思,如此便可让他名正言顺继承余家产业……绝好过让旁支里那些牛鬼神蛇捞去……”

余兴业叹息,“可惜这孩子,太过赤诚,惦念着死去的祖父祖母,不肯改姓……这更叫我担忧,如今他发了这等病,我一旦走了,谁还能护着他呢?”

“我们祖孙两个,在这偌大的家里相依为命啊!”

这话听来字字恳切,绝不是说谎,却莫名让施缘背上腾起一股凉意:我们?

余墨茹心里有一种“我们”,余兴业心里有另一种“我们”……到底哪种为真、哪种为假?还是说,统统都是假象?

老人垂泪一番后,大意是觉得这苦肉计已到位了——他自以为这番真情剖白足够打动这位有良心的医生,因此身畔助手们再度提出诉求:

“请当我们的证人,将林泽知夫妇告上法庭后,我们的律师团会尽力拖住他们,力保少爷不受他们侵害。”

“届时,我们老爷早准备好了疗养住地,就在a国一座岛上,相信没有林氏夫妇阻挠,少爷的病情才有痊愈的希望……”

“老爷表示过,可天价请来最顶尖的医生,只希望在临终前,看到少爷痊愈。”

……

助理们反复言及其中利害,可施缘只是婉拒:

“对不起,法庭作证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我会尽力救助我的每一位病人,额外的费用就不必了。”

余兴业深感惋惜,临走前,他也向施缘点头致意,诚恳表示:

“医生,请救一救我们。”

余兴业走后很久,施缘还是不能回神,她想:这个家族的一切,或许比她想象中的更复杂。

因为,在余墨茹的口述中,余兴业只是一个固执且难以相处的无情长辈,对出身卑贱之说根深蒂固,对待洛朝,一向只有漠视和无视。

到底谁在说谎呢?

直到林泽知前来接受访谈,施缘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

从始至终,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余氏父女确实是这样以为的,觉得他们和曾经深深被自己伤害过的少年,如今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因为,连林泽知也这样以为,当他坐到施缘桌前,不自觉红了眼睛,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朝儿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个家里,余氏父女向来瞧不起我们……我们相依为命到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怪病上呢?”

到这时,无论林泽知口里说出再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施缘都能勉强保持镇定了,她不出意外地听见林泽知在控诉余氏父女,或者说,余墨茹还只是顺带的,他最主要在痛骂余兴业:

“这个老东西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的孩子……逢年过节,余家旁支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拜年,朝儿仪表体态处处挑不出毛病,可只有他叫外祖父时,那老东西应也不应一声。”

“老东西眼里就没有我们这两个人,连最基本的面子情都不给!”

“还有余墨茹,她嘴上不敢说,可我知道的,心底一向把朝儿当笑话看!”

……

林泽知说着说着,泪水沾湿整洁的西装,他似乎抬手想抽根烟,看见施缘身后“禁止吸烟”的标志后,又硬生生止住了摸烟的动作。

他垂头泣诉着,谈起自己唯一的孩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知道朝儿还是怨恨我……我明白这种感受,因为我也曾这样恨着我的父亲……恨他不能给予我想要的东西……”

“整个家里,只有我和朝儿是能相互理解的……他就是我的延续,我明白他为什么痛苦……他成日在余墨茹和老东西之间周旋,压抑得太久了……”

“可惜我以前不明白,处处冷落了他……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无论仕途商途都已到尽头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父子终于摆脱下等人身份,出人头地的希望!”

“我不奢望他原谅我,亲生父子之间,何苦还计较那么多呢?我现在只愿帮助他早些拿下余家,不必再受老东西的气,出了头后,将过去受的一切苦都报复回去!”

“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也能理解……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不论是我打拼出来的人脉也好、资本也好……以后不都是他的?父亲何须与孩子怄气?”

“等时间久了,他会慢慢明白的,不会像现在这样疏远我冷待我……会懂得我的苦楚就是他的苦楚……我们父子挣扎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那时候他会放下一切的……”

……

果不其然,林泽知说到最后,和余氏父女一般恸哭着求救:

“医生啊,救救我们啊!他不能有事啊!”

……

更之后,施缘又对洛朝的其余亲朋做了访谈:

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王红芬,这苍老的农村妇人竟带着自己的四个女儿直接在门外对她下跪,只是哭,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倒是那几个女儿,口齿清晰,眼中纷纷噙着泪:

“医生!医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们的哥哥!”

“若没有哥哥,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您一定救下他啊!没有他,我们又要怎么活啊?我们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念完书,成日哭着在家里等哥哥回去给她念故事……”

“您救救我们啊!”

……

别的任何人,或许不如这几个女孩如此悲痛,可也都表示出了相同的意思:

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救下他,您救下他,同时也是救下我。

莫名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施缘脊骨生寒。

特别是当她再度见到洛朝,看见这外表俊美文雅的青年,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姿态安然地坐在桌前,微笑着把玩手里一株桔梗花……

她突然感到分外荒唐:

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忏悔也好、悲嚎也罢……他们扯开嗓子发出喧嚣的吵闹,竭尽全力在挽救对他们而言,甚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

可当事人本身,竟沉默至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几乎透出种寒凉的冷漠,仿佛面临疾病困苦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陌生人。

施缘顿时明白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

不在乎曾于此地痛哭的所有至亲……也同样,不在乎自己。

施缘深吸口气,缓缓坐下来,开始又一次诊疗:

“您好,洛先生,我叫施缘,您的现任心理医生。”

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差点握不住钢笔。

洛朝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位医生的微妙变化,因此他极温和地微笑了一下,将手中的桔梗花放到鼻尖轻嗅着——

蓝色的花束挡住了他轻笑的唇型,在窗外明媚阳光的映衬下,竟使他透出种奇异的纯粹感,如同赤子之心的少年般纯粹。

“您听到了什么?”

施缘觉得这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在试图掌控对话的主导权,但此时此刻,她除了顺着问话去答以外,竟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题——这点实在有违她的职业素养。

她吱唔着,拇指无意识在摩挲笔尖,“一些……很沉痛的过往。”

洛朝微笑,“你害怕的不是这个。”

施缘莫名深深战栗了一下,思绪凝滞中,她几乎脱口而出,“您的亲人们……哦,还有,一些要紧的朋友……他们对我表示……”

她牙齿有些颤,“他们很爱你。”

结果,出乎意料地,青年挑起眉尖,笑容更加明艳,却透出种无言的冷,“他们当然要爱我。”

施缘摇头,“我不能理解。”

换作任何正常人,在受到那般超出底线的伤害后,所能做到的最好状态,就是彻底远离并不再相闻——有些伤痕和怨恨,是无法被弥补的,永远也不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仿佛被下了蛊一样,疯狂地将感情投注出去,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和青年相依为命,他们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相互理解的彼此……

不止如此,他们还相互敌视:多年在怨怼中因利益关系而绑定的夫妻,此刻都表示出愿意撕破脸的决心,父亲甚至愿意为了一个外人将亲生女儿送上法庭……

这太可怕了,简直像巫术。

施缘听到低喃的安抚:“医生,不要紧张。”

“你是安全的。”

青年带着柔和的笑容,讲了个简短的故事,那故事名字叫《镜子里的魔鬼》。

故事很短:

说是一个人某天早上起来洗漱,突然在镜子里看见了魔鬼,他害怕至极地打碎了镜子,结果发现这没用,不论他去到任何地方,只要有能成像的镜面,魔鬼就会如同附骨之蛆,咧开血盆大口对他笑……

直到有一天,他打碎了世界上最后一面镜子,他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却突然感到身体内传来啮咬的痛感……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魔鬼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最后,将他吞吃掉了。

施缘思考着这故事的内涵,以目光无声问着:

你,是故事中的魔鬼?

洛朝笑容绽开,眉目显得愈发温柔,他轻声道:“不,我是镜子。”

他低头轻嗅桔梗花,指尖捻起一瓣即将掉落的蓝紫色花瓣,“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医生,你没听出来吗?魔鬼就是他们本身,只是平常时候,鬼怪被人皮人骨掩盖住了,唯有镜子照出他们的瞳孔,倒映出他们内心最深处的魔。”

施缘感到茫然,“镜子,最后碎了?”

他笑意扩大,“什么样的镜子不会碎呢?虚假的镜子不会碎。”

“鬼怪啊,想要变成人,于是他们择定一副皮囊,开始日渐啃食其内的灵魂。”

“可灵魂是无所察觉的,因为,魔鬼也许就是灵魂本人呼唤出来的。”

“灵魂觉得自己依旧是人,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被魔鬼腐蚀了,作为人的部分,他们已然死了。”

“所以他们打碎每一面镜子,欺骗自己依旧作为人而活着。”

施缘目光怔忡。

洛朝垂下眼睑,“所以,医生你不需要害怕,你的灵魂里,没有那些古怪的东西。”

他突然像孩童般笑起来,“我本来,是一面不会说谎的镜子,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打碎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害怕。”

洛朝眼眸深处,有一丝戏谑和嘲讽,“他们害怕看清楚自己。”

“如今,我替他们造出美丽的影像,他们望到镜子里完美的人形、那希冀已久的人形……如此狂喜。”

“他们以为自己爱上了镜子,其实,他们爱的是镜中想象出来的自己。”

施缘陷入沉默,她看见青年逆光的侧影,带着亦幻亦真的疏离感,听到他歪着头轻笑反问:

“世界上很多人,心里都有魔鬼,不是吗?”

施缘一阵茫然,听到青年冷漠如判决的呢喃:

“所有魔鬼都会误以为爱上我。”

“我是他们唯一虚假的镜。”

作者有话要说:  接近日万,所以更晚辽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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