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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刃刺入心脏。

洛朝能听到胸腔里传来血泵破裂的声音。

在他生机消陨、时光开启倒流前,总共度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

他凝望向十丈开外:

周围的世界在消失,如一幅水溶的画,所有人的神情、动作都定格静止了。

唯有顾归尘伫立在那里,成为模糊画面里仅有的清晰。

他浑身鲜血,满目惘然,两道映出水光的泪痕在脸庞划过,澄澈的瞳孔里倒映出洛朝的影,像迷途的流浪儿,又在无声地问:为什么?

顾谦行刺穿他胸口的剑刃尖端,反射出一点血钻似的光。

他身后,躺着死去的顾霁风,咽喉汩汩流血,凄艳到可怖。

洛朝微笑着叹息: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给人留下任何挽回的余地。

从顾归尘转身向前,不惜数次负伤、拼尽全力去救人,到顾霁风被穿喉而死……这之中,总共只有十息间隔。

短短十息,生死便被命运判定了。

那一刻,他甚至恍惚里听见了刀刃割破喉管的声音,同时,内心也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随之一并破灭。

他看到顾归尘茫然回望,以目光遥遥寻觅自己,同时泪珠抑制不住簌簌而落……他从这一幕神情中,窥见了对方内心爆发出的、不敢置信的痛苦绝望。

他先是沉默,而后微笑,心中叹道:傻子,你被困于局中,又如何能挣脱呢?

十七既死,顾六亦与你刀剑相向,这之中的裂痕,你往后要拿什么去弥补呢?

无可挽回,无可补救。

洛朝不知道,未来的顾归尘会以什么方式进入顾家,又是怎样得到了亲人的喜爱……但他现在很明白,随着顾十七之死,一同破碎的,还有一份本可真挚、无暇、纯粹的亲缘。

幻听中的“咔嚓”破裂声后,他脑海里几乎清晰浮现了一道蜿蜒裂痕,日后必定会横亘在这傻子与其所有重要的亲朋间,成为不可愈合的伤疤,随时日消磨,逐年腐烂下去。

溃烂的伤口哪怕细小,一旦稍稍忆及,牵扯到肌理,也会如钝刀割肉,缓慢而疼痛。

他笑容里有怜悯:这样的代价,过于沉重了。

对这么一个,总能对亲人全身心付出爱意的人而言,要一生背负如此隔阂,实在残忍。

所以,重来一次吧。

剑刃倏忽刺下,毫无迟疑——也不容他有片刻犹豫,只因机会总是转瞬即逝的。

阖目前,他心中默念:一刻钟……足够改变很多人、很多事了。

这一次,去往属于你的路上罢。

时光倒回至一刻钟前——

顾霁风未死,顾哲音还在和圣侍争夺戮神弓,祭坛未倒塌,圣阶镇灵符悬于半空,金光防护外,成片喊杀沸腾汹涌,金芒笼罩内,却有两人宁静相拥:

洛朝惊讶却不意外——顾归尘身上的伤仍然存在着,没有随时光逆转而消失。

他很早就猜测过:自己溯回时光以复生造成的一切影响,对顾归尘而言都是失效的,否则,对方也不会拥有轮回重启前的记忆。

这个人呢,真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变数与不可预测。

前一次,是顾归尘以困锁的姿态拥抱住他,这一次,是他以双臂轻柔托住对方濒临枯败死亡的身躯。

他低头,默看那些伤痕:

剑刃和箭羽都不见了,可洞穿过后留下的伤口还在,从肩胛骨、到胸膛、再到腰腹间……伤势以快于常人的速度在显见着愈合——他亦经受过所以懂得,愈伤同样是一种痛苦。

洛朝垂眸望向他的神情:依旧怔忡茫然,好似刚从噩梦里惊醒的人,哪怕睁眼见到了阳光,灵魂也仍旧沉浸在黑暗与血色里,挣脱不得。

此刻,他的眸光很暗,一眼不眨定定望着自己,似乎要张口说什么,声音却骤然哑在喉咙里……洛朝看出来,他依旧在问:为什么?

短短三字,是质问生死无常,或是求问对错因果……又或者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需要怎样的答案,他甚至也不清楚,这一声求问,该对着谁而发出。

洛朝无法回答他,因此只是将人拥住,似乎以体温将某些说不出口的话,传递过去……可惜,这是个一触即分的拥抱——

“这一次,不要再选错了。”

他的声音,轻如结冰的蝉翼破碎在初春。

话音落下后,顾归尘被他亲手推开了。

有一瞬间,彼此的目光交错,顾归尘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清晰而坚定的诀别。

当洛朝带血的指尖,从他血迹斑斑的衣襟处分离,他恰恰脚尖离地,自祭坛边缘,仰面坠入虚空,身体不受控制在沉落。

他恍惚里,努力仰头向上看去,却绝望地发现:只会越来越远。

那一刻,他再度回忆起雪:

梅庄里,深夜屋顶上,被他握在手中的雪;杳杳无人迹的四野,偶尔停落在少年眼睫的雪;漫天朔风扬起时,将少年身影掩盖至白茫茫无寻觅的雪……

雪是无法被握住的,握得越紧,就化得越快,最终注定消失无踪。

他的身体很冷,从骨底散发冰凉,从高空坠落时带起的风,几乎吹散他仅余的温度。

可他的眼却是温热的,泪珠滚烫模糊了视线,随着身体飞速下坠,他看见自己的泪水在半空印下两道轻盈断续的划痕,残余片刻,又消散了。

他问自己:我做错了吗?

这一切,是我的过错吗?

有人仰头时,能看见祭坛高处,倏然飘落一道影,似枯叶随风零落,又像断翅的孤雁,血迹淋漓,无声哀啼。

洛朝站在高地边缘目送,望见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成一个黑红的点。

纵使此刻相距遥远,却能清晰回忆起,彼时他转身离去,于至深惶急无措中,欲以奋不顾身的坚决,去挽救他的亲人。

彼时此时,看似境况不同,实则为同一种残忍。

洛朝不能明白:为什么第一次,会选择我呢?

他很容易就能联想出,早在顾归尘踏上山顶的那一刻,就面临了一次抉择:

顾霁风在山顶的另一角,和祭坛所在位置,恰恰一北一南,遥遥相对。

若是他一开始就决定先救顾十七,以他的实力,加上人在暗处突袭的出其不意,十七多半能先一步被救下,免去死局。

可是他偏偏选择:先来救我。

或许,那时的他并未料到,这一次抉择,是注定无法两全的某种割舍……他做事总是全凭本能,在无法深加思考的情况下,多半是下意识选择了——

更无法失去的那一个。

可是,对一个看重情义的人而言,生命何来轻重之分?无论失去哪一个,都是不可承受之痛。

洛朝微笑,他看见祭坛之下,那个微渺成点的身影,持剑跃起,攻杀之间势如破竹,向顾十七被围困处迅速突进。

他沉默着想:这才是属于你的路。

他从始至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你要如此执着于我。

因为恨吗?不太像;

因为爱?更不像。

好在,哪怕不明缘由,他也会轻易判定:这不值得。

明明,我身上没有任何你需要的东西……你来不顾一切追寻,能得到什么呢?

若这是错误,是误入迷障,是看不破放不下的心魔……那很简单,我来替你斩断就是了。

他生来活得无拘束,亦可称为了无牵挂,因此深知自己的秉性,眼极冷,旁观一切是非却不过多参与……至多,心肠还剩几分余温,对人间众生苦,还怀了一点说不出口的怜悯。

但他跳脱在世界之外,看似入世和俗、与众生嬉笑怒骂,实则骨底最是疏离冰冷,决断割舍不悔,别离不回头,毁誉功过不在乎,爱恨情仇贪嗔痴念不沾,心如止水坚冰,无欲则刚,如山不动,无法可破。

世人说他所好甚广,实则,他耗费多年织出的、画出的、刻出的……绣幅、画作、雕像……转眼便可随手撕去砸碎……手中得来一切皆可抛,全身心专注于此时,可精心雕琢造就,转眼观之无生趣了,翻手毁掉时亦毫不怜惜。

无所求,亦无所爱。

乘虚空浮游世间,他无所依靠,也不愿倚靠,因此自在超脱。

他从来觉得,因一个说也说不出口的缘由,头破血流也要靠近自己,是一件再傻不过的行为。

靠得太近的话,一定会被冻彻灵魂,透骨寒凉。

前世,无数人想来靠近他,但那些人,多半有明确的所求,因此轻易便可疏远推开:

俗者求名求利求权势,这些都好打发;也有人野心更大些,求功业千秋,名垂青史;还有人,求一份孤苦中的善意理解,求一个倾诉,求解一个心结……

其中,能回应的,可以回应的,值得回应的,他往往会尽力回应:反正生也百无聊赖,恰好他算是人间运气最好的那类人——什么也不缺、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因此他乐得施予,并将之当作人生少有的意趣。

他闲暇时会和旁人自侃:哦,我像一尊用来许愿的神像。

何况,他本性通透而善于观察人,历经无数年游历,一双眼睛再看世人时,更是炼得明若观火,每每新接触一个陌生人,不需要几个时辰,他就能看出来:

你需要什么,你缺失什么,你是自在如意,还是求不得……

但顾归尘于此,又是一个意外。

他看不出这个人想要什么,甚至,哪怕也算熟知对方的性情品行了,也还是有些看不懂这人。

既于我一无所求,偏还拼了命地来追寻,何苦呢?

他倒是宁愿顾归尘有一件、甚至很多件想要的东西,那样,不论前世有什么因果,今生也可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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