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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一边笑一边替人揩泪,眉眼温和轻柔,恰如漫溢着晨间初阳金芒的白云。

他仔细注视着对方因为哭泣而皱成一团的脸:

眉皱得很深,即便舒展开,也只划出一个更低落孤独的弧度,有颤抖之下冰冷的汗珠,顺着沉默的眉梢滴过鬓角……

鼻子也皱巴巴的,因为呼吸断续而急促,鼻翼总是轻轻抖动着……

唇紧抿着,嘴角却不自觉画出和微笑相反的曲度,看上去苦得很,甚至丑丑的……

……

这人哭起来,是极没有风度的,像个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孩子。

洛朝看了就叹息一声,忽然想到很久之前、那位枫林里的白衣少年。

这极相似的哭容,让他隐隐见到了那个孩子的影。

那是一只困锁在深山的孤鸟,在未曾真正成长前就被迫离巢,踏上无尽的、漫漫的、也极度冰冷的道途。

他想,这个孩子应该不懂得修道的意义,事实上,修真界更迭无数万年,挣扎于此路上的无数灵魂,都未必懂得。

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为了求长生?为了见真理?为了得大道?为了享无上尊荣?为了权势地位功名利禄?

可无论生前种种挣扎与追求是何等刻骨执着,到头来,也不过一捧枯骨罢了。

世间不见仙,而人们前赴后继扑往永生的梦幻,像漫天的飞蛾拥向热烈的炽火……

无数万年过去,史册都已化成飞灰,前人的骨灰尚未凉透,又有后来人滚烫灼热的鲜血重新淋上去……

“仙”真的存在吗?永生,是真是幻……又或者,只是一个谎言?

很多人心怀“闻道可死”之念,追寻一生,放弃了“道”之外的一切,只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对他们而言,或许求道本身就是意义。

但是,对这个孩子而言,他并不需要一个答案。

他从来不适合、也不需要去走这条路,因为,他没有贪念。

一个吃着自家阿姐的糕点,就可以开开心心微笑一个下午的孩子,他懂得知足,也不企望长生……何苦走这条路呢?

天生道心……无数人求也求不来的天资,最终却落在一个不需要它的孩子身上,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尽管,梦里梦外,没有人明白其中意义,可在命运的摆布之下,人还是走上了既定的路途。

梦中七年,白衣少年尽管还懵懂,不明白修道的最终意义,可在懂得之前,他却已经开始为求道付出代价了。

大部分人,包括那两位侍女,估计都会觉得,深山七年的一场修行,是为了剑道做基础功课。

可洛朝却看出来,顾蔓箐是一位筹谋深远的师长,因此,这七年中,剑道修习从来只是附带的,白衣少年道途中真正的第一课,名为“断念弃世”。

一个傻乎乎的孩子,不可能心细到察觉这一切,他估计都不记得了,自己从何时起开始完全不再吃饭,不再需要每日换洗衣服,不再会困倦、而以打坐代替睡眠……

随着时光流逝,属于“人”的那一部分,从他身上抽丝剥茧般一点点被消磨。

最后,他连笑都是透明的,一眼望过去,像张苍白空洞的纸,没有情感,也不该有情感。

某一天,洛朝还歇在枫林枝桠间,看到少年从树下拾起剑,回望身后蓝天时,像是想到什么,竟微笑了一下。

他发现那笑容已经熟悉又陌生了,熟悉是因为,他是亲眼看着对方一点点变成这样的,陌生是因为,这个微笑里,已经没有属于“人”的温度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件承载“道”的容器,成型了。

他从来觉得,顾蔓箐是一个矛盾的人,明明最终赋予少年一个意在“归于红尘”的名,可做出的行为,却像那等最极端执着的问道者——为了道,甘愿放弃人间的一切。

也是,一个正经氏族出身的人,估计自小也活得与世隔绝,她又哪里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红尘呢?

顾崇禧之死,从不在被赋予新名的一瞬间,而在那七年时光的点点滴滴中。

其实,这个孩子,直到离别自家阿姐的那一刻,都没能真正意识到,他为了拯救自己和阿姐的生命,付出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一段记忆吗?

不,他付出的,是自己的命运。

修道者从来是无情而自私的,若说他们奔忙一生,在从不间断的杀戮和争夺中,到底还对什么留下感情,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的“道”。

这世界从未有人真正成仙,哪怕有,也从未被历史记载下,因此,即便所有人都在追寻永生,绝大部分人心底也是明白的:我终有一天要死的。

死后万事成空,我的“道”又该如何呢?

不!我可以死,但我追寻一生的“道果”,付出一切才摸索出的“道”,绝对不能死!

凡人以留下后代,作为对生命的延续,而修士以留下道统,作为对死亡的交代。

所以,无数曾屹立于修真界顶峰的大修士们,若生命步入尾声时,还未曾寻到一个合适的继承者,就会发了疯一样,在渺渺人世间,去抢夺一个最合适的“容器”。

顾蔓箐亦在此列之中……洛朝本以为这个人曾说出“吾辈修士,当再归红尘”如斯之语,因而会有些不同,不想,实际上,她与浩荡人间无数因寿元将尽,而面目狰狞的那些大修者们,本质毫无区别。

修真界里,真正似凡世一般有血有肉的师徒之情,反而是罕见的,最常见者即如顾蔓箐:

她不是需要一个徒弟,而是需要一个能承载自己道果的容器。

所以,表面是七年磨一剑、锻炼心性,实则是一场囚牢,一次剪除。

入门之时不过七岁的孩子,心性根本不曾成熟,要将之塑造为自己想要的样子,实在太容易了。

寻常孩子在这个年纪,应该去上学堂,即便是修道者,也该与同门一起修习基础课,而不是,独自居于深山,日复一日,持剑砍劈,孤望月出日落,人逐渐空洞下去。

本来就是一个傻孩子了,话都说不利索,若不在少年时多认识一些善良热情活泼的同龄人,学会怎样和人交流,以后,又要怎样融入人间?

顾蔓箐用一座山为囚笼,以时光为刀刃,剪除了这个孩子入世的能力。

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这个孩子完全诚于道:

他确实对所谓长生没有欲望,对大道也没有执念……但如果,他永远只孤身一人,不能去认识任何新的人、体会任何新的物……

无尽的岁月磨砺过去,他的身侧,还是除了道以外,空无一物……

他又会怎样选择呢?

若真到了如斯地步,他就会像自己的师尊所期望的那样,为道而生、为道而死……成为大道的祭品。

同时,将他师尊的道果,完美地继承下来,甚至将之超越拔高,以看到道途峰峦之上,更广阔的风景。

他像一件被精心雕琢着的作品,是顾蔓箐对己身死亡的交代。

他的存在,是对师尊终将死去的祭奠。

他的命运,将是没有自我的。

有时洛朝注视着他透明而空洞的笑容,总会不自主开始掂量:

活下来,活成一件没有温度的、道的容器;

死去,同他的阿姐一起葬于汐河。

这两个选择,究竟哪一个更惨痛、更沉重?

人世总有这样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有道理的,因为人们总觉得,只要活下来,就还会有可能性,还会有希望。

但洛朝前世活过千余年,却只觉得:

越活下去,就越发现,人间万事只是轮回,逃脱不开,挣扎不出。

他明明在努力“赖活”,却做梦都想求一个“好死”。

若将他放到同样的处境下,以他此刻的心境与认知去选择……他会选择后者——

葬于汐河,像一个“人”那样,死去。

而他前世的状况,则很像“半死不活”——

明明已经没有支撑他活下去的“望”了,可若叫他立马去死,又总有些不甘心和遗憾。

都拼命活了这样久了,可为什么,若让我迎接死亡,还是觉得:

我如同从未活过一般。

既然活着就像死了一样,又何必去费尽苦心寻找真正的死亡呢?

连尽心去寻死这件事情,他都觉得,这太有生机了,不适合自己,毕竟,只有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人,才有寻死的资格,不是吗?

那梦里七年,大部分时候,他感受到的都是无力的悲哀。

因为,他在见证一个孩子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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