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寄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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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能感觉到:人们很敬畏自己。
这种情绪他并不陌生,前世,他在无数人眼里看见过相似的敬畏——
恐惧中混杂着希冀,既畏惧非常,又渴望得到垂怜。
其实,他本不该在意这些目光的,毕竟,过往千余年时光,让他早已习惯活在众生的敬畏里。
只是,他想:现在不行……眼下,这过度的敬畏,会给他带来麻烦……一点小麻烦。
因此,他一直在试图让旁人相信:我是人。
他总笑着说:“我不是神使,更不是神明本身。”
但人们一开始并不相信他:毕竟,能使枯木逢春、死树结果、冻土生出绿意……若不是神迹,又能是什么?
这群流民自离开那片椿树林后,又往南逃了十日有余,期间,他们再度见证了两次神迹:
荒瘠的枯草地上,忽而长出成片的野菜;叶片也凋零殆尽的树枝上,竟一夜间垂挂了层层金红的柿果。
捧着来自冥冥中神祇的馈赠,他们先是喜极而泣,可很快,又后知后觉感到惊恐,意识到:
神的馈赠,不可能独属于他们。
有些人将目光梭巡过四周,竟在人群里发现不少新的生面孔,原来,不过十日有余,就有很多新的逃荒者加入进来了。
饥馑年的食物,永远是不够的。
对饥饿的恐慌驱使他们又在人群里寻找那位少年,他们的目光里有极哀切的祈求:
请让这份馈赠,更多一些吧。
但少年永远只是笑着,并反复强调:“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众人眼里,这不知姓名的少年,从来都是神的符号,而神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人们坚信:只要一直跟着少年,就能得到最终的救赎。
这份信任的第一次动摇,同样起源于一场雨。
当冷雨混杂着雪飘洒而下时,少年居然第一次向众人承诺:
“明早雨停的时候,你们会看见干裂的荒草地,变成金黄的麦田。”
当晚许多人带着笑意入睡,可等到第二天清早,很多人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却只见到一片依旧空落的荒地。
而且,雨也没有停,甚至,由于冬日的来临,雨滴更多化作雪点……心有不甘的人们停留在原地,希望这神迹只是来得晚一些罢了,可是第三日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人在寒冷中冻死了——
那些在寒夜中冻僵的尸体,再无法睁开眼睛,迎接今冬的第一场雪。
而活下来的人们,望着荒地上覆着的薄雪,感到失落、失望、惶恐……还有几人,抱着亲人僵死冰冷的尸体,不约而同向人群的一角望去——那眼神甚至是略带愤恨的、也是易于解读的:
既然你根本无法做到,最开始,又为何要给出期望呢?
殊不知,彼时洛朝也在心中自问着:一开始,我为何要给出期望呢?
但这拨流民中的大部分人,尚没有意识到:这次失望只是个开端。
离开椿树林的第二十天,当向往再度成空,荒林没有结出寓意着生机的果实,许多人的眼里,几乎染上灰死的绝望。
人们又看向在小雪中伫立的少年,看见白色的雪点落在他凌乱的发上、微颤的眼睫上……
最终,听见他说:
“对不起,因为……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少年脸上依旧带着笑,可这笑容不如往时灿烂,甚至带着牵强、歉意、低落、无奈……
这一天,人们终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不,应该说,从这一天开始,总算有人敢向少年询问一个名字。
自这天起,曾横亘在众人和少年之间的敬畏,终于消失了。
少年叫陆九——一个听来就知道,必然起得很随意的名,人们因此猜测他在家中多半行九,且不甚得父母长辈喜爱。
后来,少年面带温和的笑意,向人们诉说自己的过往:
“我记事之前,就被家里长辈送去神庙了。”
人们听了,或摇头叹息、或目带赞同,没有人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对穷苦人家而言,若孩子太多了养不起,送一个体貌不残缺的孩子去寺院或神庙,成为当地神明的侍者,是个既能让孩子活下来、又能不失体面的不错选择。
少年又说:
“我自小就是被庙祝养大的。”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开始念经,且信仰虔诚,所以啊,我有时候……”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顿,不自觉放低了声音,那神情略带紧张,仿若在和人分享一个秘密:
“能得到神的回应。”
听到这句话,有些人就明悟了:之前的几次奇迹,并不是神对众人特意的怜悯,那只是神明对虔诚信徒的偶尔眷顾。
一些心善的人顿时便有些叹息:
既然知道这是神明对自己偶然的偏爱,又为何要将之分享出来呢?
若把这仅有的几次祈求机会好好珍惜着,也许,这少年便一定能在此次战乱中活下来了。
有天性怜爱孩子的妇人怜惜道:
“这样难得的眷顾,你为何不自己留着呢?”
谁料少年粲然一笑,反问道:
“为什么要留着呢?”
他的神色很认真,话也说得很郑重:
“自小时候起,庙祝就不断对我讲一个道理。”
“不要认为能向神明祈求来一切……因为,神是无私的。”
“神没有私爱。”
见有些人表示不解,他便继续笑着解释:
“比方说,若某个人因要给父母治病,祈求财富,神是给予还是拒绝呢?”
“若是拒绝,该显得这位神明多么无情……”
“可若是给予……那么,天下任何因病穷困的人,都该得到相同的施予。”
“若是因病穷困的人得到施予,那不计其数的、因战乱、天灾而穷困的人,甚至是生来穷困的人,就不该得到施舍吗?”
“可是,即便天下所有穷苦人,都得了神的怜爱……但那些富有的人,他们有的也勤劳、善良、宽厚……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做错什么,而穷苦者中的大多数,其实也没有格外做对什么……”
“因此,没有道理,只让穷苦的人得到神之眷顾,而冷落另一群同样虔诚的信仰者。”
“神的爱是雨露均沾,不能有偏颇的。”
话毕,见大多数人陷入默然的思索,洛朝便收起笑容,摆出极少有的肃穆神情,一字一句道:
“所以啊,我怎么能指望靠着神的怜爱活着呢?”
“人,明明只能以人的方式活下去。”
……
彼时,流民们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但很快,人们就明白了:
原来,真如少年所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在用与常人一样的方式,挣扎着活下来。
他也会喊饿、也会困倦、也会感到冷、也会露出哀伤……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里总有一股不败的生机——那是寻常人不会有的、格外坚定的希望。
少年常常微笑着,对众人说:“饿的时候,我就去土里挖木薯、葛根……我觉得,只要一直找下去,总会有的。”
人们听了往往只是笑,因为,近些天经过的荒原上,连杂草都被人连根拔去过,这里的土地,早被先前经过的难民们,从里到外翻找过无数遍了,什么也不会剩给后来的他们。
但固执的少年竟一直找下去了,人们不太记得他究竟寻了多久,是三、四天,还是七、八天?
期间,也有心怀怜惜的人想施舍少年一点吃的:
“这是你应得的,毕竟,若不是你先前将神眷分与我们,此刻也必不会挨饿。”
可这些竟都被少年坚定拒绝了,他仰起脸,笑着道谢,却不接过那些食物:
“我一定能找到的。”
……
在又一个雪天,浑身脏污的少年一如既往,天不亮就开始在土里翻找,只见他微颤着双臂,不断扒开层层泥土,细看其指尖都被沾满雪的冻土冰得通红……
这少年的身影,仿佛在冻土上生根,永远俯首蜷缩着,成为许多人心里不会改变的一道刻痕,他们叹息着:人对生的渴望,总能执着至此。
终有一天,那大概是个沉默的黄昏:很多人肚中饥饿着,食物越来越少了,死亡也越来越近了。
可在万物昏黄枯寂的落日下,竟忽然有个少年,从荒地那头远远地跑来:
他神色有几分兴奋,脸上依旧脏兮兮的,可眉眼间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人们正疑惑着,就见他那满是泥屑的双手中,竟捧着一个手心大小的红薯,只见他孩童般欢跃地在众人之间蹦来蹦去,笑着将那个小小的红薯向每个人展示出来:
“你看,这不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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