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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想不到,自己是没机会看见过去那傻乎乎的孩子打雪仗了,却能在今日见到顾归尘完虐熊孩子的名场面。

先是那两个娃捏着鼻子喝完了药:

秦枕烟虽捏着鼻子,但喝得豪气干云,迅速一碗饮尽,完了还亮出洁白的碗底,露齿而笑,神情间带了几分自豪:

“我可不怕苦。”

她见顾归尘摸出糖来要递给自己,忙摆出拒绝的手势,微微仰着头,神色中带点倨傲:

“我不需要糖。”

说完还目带鄙夷,瞥眼看向身旁——苏梦鸾尚拿着药碗扭扭捏捏不肯喝,她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阿鸾那样的小孩子。”

顾归尘听言只是笑,他深知阿烟是个口不对心的孩子,嘴上说不需要糖,可若真没了她的份,又要暗自委屈的。

便把几颗糖放到她手中,又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那就攒起来,以后慢慢吃。”

秦枕烟便作出一副勉强收下的样子,却趁着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抿唇偷笑起来。

顾归尘则又专心盯住苏梦鸾喝药:

与秦枕烟完全相反,苏梦鸾怕苦得很,不做好心理建设,压根没勇气下口。

她苦着脸,往嘴里塞了好几颗糖,觉得甜味在嘴里散开了,才对着药碗开始小口抿药。

但尽管喝得慢,嘴里还有糖垫着,这入口的药味还是极苦,甚至,和甜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古怪可怕的味道。

苏梦鸾喝着喝着就想哭,她觉得自己已然喝了很多了,但那一大碗药却只下去浅浅一层……而且,舅舅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可我真的好想把它倒掉啊……苏梦鸾眼眶都红了。

秦枕烟乐滋滋围观他们家阿鸾喝药:

她表示,这种喝药方法实在太傻了,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一口闷——还没尝出味道就喝完了。

只有阿鸾这种没有喝药经验的呆子,才会觉得嘴里含着糖、并小口慢饮,就不会苦……

事实上,这种方法尝到的苦味是加倍的,因为你等同在细细品尝啊!

但天性恶劣的她,自然不会好心出言提醒——她十分乐意看阿鸾哭。

同样在旁围观的洛朝,自然也察觉出这喝药方式的错误,但更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是……

他瞧了两眼身畔的顾归尘,见这家伙依旧一脸温柔,在心中奇道:你怎么都不提醒这娃娃一下?

却见苏梦鸾愁眉苦脸喝了老半天,糖都吃了十几颗了,药才下去小半碗,于是她抬起头,眼里包着两汪泪,也默默盯着自家舅舅看——这是一种无声的撒娇。

顾归尘自然不为所动,眼中的笑意却更深,唇边露出一丝清浅柔和的微笑,又揉揉这孩子的脑袋,轻声安慰着:“乖,慢慢喝。”

说着又掏出一把糖,都放到苏梦鸾手里,眼都笑成了月牙状:“这还有好多呢。”

洛朝一懵,他听出来了:这语义是双重的,意思是糖有很多,但药也有很多。

而苏梦鸾左手握着一把糖,右手端着一碗药,她左看看右看看,又抬起头,只见到舅舅依然温柔慈爱的目光……

她真情实感哭出了声,以赴往战场般的惨烈心情,决定破罐子破摔,一边哭一边喝,喝几口哭几声。

哭到抽气的苏梦鸾,并没看见旁边秦枕烟憋笑憋到通红的脸:

其实,围观阿鸾喝药,是他们家每天早晨的固定节目,本来呢,舅舅早已打算提醒阿鸾该如何吃药,奈何阿鸾喝苦药时,表情实在太丰富太可乐了——

秦枕烟也是奇了怪了,我俩是同样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一个鼻子的人,怎么偏偏阿鸾就能将“我委屈”、“我好难”、“我想哭”……许多情绪,生动地表达在那巴掌大小的脸上呢?

曾经惯会隐藏情绪的秦枕烟,是万万做不出这样多的表情的。

她表示,早晨旁观阿鸾喝药,可以快乐一整天,而自家舅舅大概也是被这傻孩子逗到了,竟迟迟没有告知这傻鸟正确的喝药方法。

洛朝也领悟到了,他望向顾归尘,发现对方眼眸深处,竟藏着点极罕见的狡黠调皮。

他倒吸一口凉气,深深惊叹:

归归你变了!

你也会欺负人了!

居然也有这样的恶趣味了!

他不由自主开始回想,从前那个白衣少年喝药的样子:

极干脆爽利,不需要人哄,更不需要糖,反而,要不断向为自己煎药的两位姑姑道谢。

他感叹着:人啊,只会向真正亲近的人撒娇罢了,若是身边一直没有亲人,也就慢慢坚强起来了。

等苏梦鸾喝完药,天边的日头越发暖和了,顾归尘转身又去打理药材,而两个孩子都在院落里修炼——进行一些简单的锻体日课。

秦枕烟一招一式都极认真,简直像个乖乖做课间操的小学生,而苏梦鸾则没精打采的,她一边心不在焉做动作,一边把眼向自家舅舅瞥去,心想:

我雪仗打不过阿烟,难道还会打不过舅舅吗?

这倒不是她有身手已经超过顾归尘的自信,而是她觉得:舅舅一定会让着自己的!

她蠢蠢欲动,十分想打个翻身仗,因此,等今日一套功法刚练完的休息空当,她偷偷捏起一个雪球,垫着脚尖,悄悄绕到顾归尘背后……

然后,她迅速将雪球砸出,脸上刚绽开一抹得逞的笑意,正要转身逃开,耳畔竟忽而响起一声铿锵剑鸣,同时眼前剑光划过,有碎雪伴着剑芒飞溅……

等一切落定时,一道青色剑光横浮,离苏梦鸾的双眼,仅半寸之遥——生与死,仅相隔这半寸。

苏梦鸾完全呆住了,不远处的秦枕烟发现不对,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她一把扶住几乎要颤抖的苏梦鸾,看见自家舅舅也脚步不稳地走了过来:

他脸色极尽苍白,眼里几乎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一步步走到阿鸾近前,又支撑不住似的半跪到雪里,目光与这个神情空白的女孩对视着,声音微颤: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同时,一直悬浮着的吟松忽然失去灵光,掉在了雪地上。

他勉励露出笑,试图安慰这个孩子,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似乎想摸摸对方的头,可最终又收回去,他垂眸,低声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怕,我……绝不会伤害你们。”

苏梦鸾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她神色也有些苍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好连连摇头,这意思是:我不怪您的。

但这位向来温柔的长辈大概没能懂自己的意思,苏梦鸾觉得对方的眼神竟深埋着某种哀伤,明明在对自己笑,却透出种凄惶,他说:

“不要怕我。”

这一瞬,苏梦鸾觉得阿烟扶住自己胳膊的手骤然用力,而她自己,本是个大条的人,压根没打算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却在听到这四个字后,忽然觉出深切的难过——

她又向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于是泪水奔涌而出,哭出声的瞬间,她感到阿烟在偷偷掐自己,她很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这时候不能哭,但她就是忍不住。

而场中无人能见的第四人,则默默抚上卧在雪地里的吟松,洛朝暗暗想:

这是本能,他御敌杀人的本能。

任何无故靠近他的东西,在辨清善意与恶意之前,都须先承受这样的一剑。

因为,那些在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灵魂深处都被刻上警惕,这深入骨髓的戒备,和呼吸吐纳是相伴而存的。

只是这种警惕固然能护住自己、绞杀一切潜在的危险,可也会无意刺伤那些怀抱善意、并想要靠近的人。

人若是常年活在捕杀与被捕杀的猎场里,就会丢失为人的本能,最终,要么养出杀戮机器般的捕猎者本能,要么变成只会逃亡的猎物。

又如那些在战场镇守无数年的将领,满身功勋与伤痕,终于回到后方安定的家乡,满以为可在此安度晚年,但最后竟发现:

曾满身鲜血的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原来,我被我的子民,畏惧着。

此时,顾归尘的境遇就与之类似,他身上的刺,保护自己、保护亲人,可也会无意伤害到那些靠得太近的人。

他望着哭泣的苏梦鸾良久默然着,最后,不发一言,竟开始解剑。

两个孩子见了,都是一惊,秦枕烟抬手就要阻止:“您无须如此……”

苏梦鸾更是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们不会怕的!”

“阿烟和我,都不怕!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顾归尘的神情却很坚定,他将另外三把剑解下,与雪地上的吟松并排放着,笑容很柔和:

“好了,这样就没有危险了。”

话音落下,苏梦鸾心中的难过一瞬更深,她忽然觉得,一直为她们挡下所有风雨的对方,其命运有种难言的悲凉。

于是她抱起浮苍,抖着手想为顾归尘重新负上:

“这……这都是对您而言,很重要的……”

“是我……是我的错,阿鸾不应该调皮的……”

顾归尘却摇摇头,神色很郑重:“这不是你的错。”

他拒绝将剑再度负起,且笑着说:“何况,只是暂时解下罢了。”

他转头看见阿烟也神□□哭,又柔声道:“不是想要打雪仗吗?”

“现在,我可以陪你们了。”

“不要怕,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们。”

他语气真挚,近乎承诺,苏梦鸾却因此哭得更凶,秦枕烟则低下头,掩去了自己的神色。

这一幕,在洛朝眼里,却和数月前的某个场景重合了:

那时,顾归尘手中的剑莫名掉了,被顾霁风刺中肩膀,后来,更是默然任由旁人缴了配剑、穿了琵琶骨……

那时候,洛朝并不理解对方,只觉得这人古怪且不可理喻: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现在,他才真正感受到,倚剑为生的剑修,都是靠着剑活下来的人,对方能为你卸剑,其中的意义,究竟是怎样沉重。

甚至,现在这两个哭泣的孩子,也未能完全体会这份情意的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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