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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青的黑夜散尽最后一丝光亮,翠娘也在坟上覆下最后一捧黄土。
“爹爹,你说生平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眼看一看长安,女儿便将你埋在这长安城,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
她跪在坟前,摩挲着黯色的石碑,轻轻呢喃。
秀才叔叔在不远处倚着墙,遥遥望着翠娘,面色是悲哀与痛楚。
“翠娘,行军宴就要开始了。”莫诗诗收起黑伞,对翠娘轻轻说道。
两人驾车到了梨园后台,身着银朱色齐胸长裙、挽着黛紫色帔帛的女乐官赶忙迎了上来。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登场的角儿吧。”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翠娘,随即亲昵地抓住翠娘的手腕:“姑娘在哪家教坊学习,学的什么舞?任第几部?”
“奴自幼入雪青坊学霓裳羽衣,曾属第一部。”
“雪青坊的第一部,那可了不得。”
乐官说着就引她坐下,并招呼左右为翠娘化妆。“我们教坊最善霓裳羽衣曲,姑娘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莫诗诗坐在一旁,看着杂妇女给翠娘涂上一层又一层的脂粉。看的有些腻了,她告别翠娘,想去外面转悠一圈。怎料刚走出门,就被路上的车水马龙震慑住了。
华灯初上,富贵盈街。街上满是马的嘶鸣,间杂着将军官员互相寒暄的声音。大宛的汗血宝马、蒙古的战马、回纥的哈萨克马,各个高大威猛、膘肥体壮。马鞍上或纹金、或饰银,装饰着珍珠白玉等名贵宝物,在漆黑的夜里亮光闪闪,直刺人目。
被这光一闪,莫诗诗下意识地用手臂阻挡,正好撞到下班回家的白居易身上。
白居易扶住莫诗诗,苦笑一声:“大娘子,你可小心一些。”
“抱歉啦,白公。话说这不是行军宴么,怎么来的都是穿朱紫的官员,披甲的将军似乎不多。”回过神的莫诗诗不好意思地一笑,顺势转移话题。
“因为,那些朱绂紫绶的官员就是这场战役的将军。”身后一道声音响起,莫家宗子由黑暗中走来,面露嘲讽之色。
“那位骑黑马,系官印的是宦官曹进玉;骑白马着紫衣的,是宦官宋惟澄;下马与人交谈的,是宦官马朝江。这几位都是此次讨伐王承宗的行营馆驿粮料等使。而最后一位被众人如明珠般簇拥着的,则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封蓟国公的内宦——吐突承璀。”
他的话语刚落,那骑着汗血宝马、身着骑猎胡服的吐突承璀似乎有所感应,鹰一样的目光朝着三人投来。对上他的目光,白居易厌恶地撇过脸,莫家宗子则是微笑着遥遥一拱手。
还了莫家宗子一礼,吐突承璀翻身下马,将缰绳当空一扔,身后披甲的护卫赶紧接过缰绳。
“大人,这就是曹公公耗时三月准备的行军宴,且容我一一讲述。”
一个面目秀雅的太监小跑到吐突承璀面前,领着几位权势滔天的宦官,步入这堪比帝王的奢靡宴飨。
一进门,翩翩如穿花蝴蝶的侍女手捧金杯银碟,在曲水流觞的长亭中穿插行走。见到几位宦官到场,侍女暂停莲步,稳稳捧着手中器皿。帘幕后琴筝一起,钟鼓齐鸣,乐师奏起了《上元乐》。随着音乐,歌舞、杂耍纷纷开始表演。
小太监走到长亭口停下,转头对着吐突承璀说道:
“这第一道是灵消炙,一整只羊只取最好的四两,其余弃之不取。佐以胡椒、银盐,由经验最丰富的胡人厨师蜜灸而成。”面前的簪花仕女手捧鎏金飞廉纹六曲银盘,盘内装着几块色彩诱人的鲜炙羊肉。
“这第二道是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一碗□□有二十四只花形各异、馅料不同的馄饨,二十四种颜色与味道,取贴近天然之意。”那馄饨由鸳鸯莲瓣纹金碗盛着,捧碗的仕女身着月牙白的襦衫,与碗中晶莹剔透的馄饨相得益彰。
“第三道是红虬脯……第四道是贵妃红……这场行军宴,鲍鱼熊掌、山珍海味、水路杂陈,各地的特产名吃应有尽有,比之宫里的五十八道烧尾宴还要多上五道。”
没等小太监介绍完,吐突承璀的目光就飘向一个青白玉碗盛着的胡麻粥。
“我们这是来赴宴,还是来听你讲故事?没看蓟国公都不耐烦了吗?”他身后的大太监见其兴致缺缺,连忙呵斥得意的小太监。
“是,是,奴才这就安排诸位大人就坐。”小太监诚惶诚恐的点头哈腰,对着出神中的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您请随我坐到主位。”
吐突承璀没有理会他,而是恍惚着走到胡麻粥前,拿起勺子舀了一口。
“我家翠娘最喜欢喝胡麻粥了。”他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一声,对小太监温和地说:“胡麻粥不要用白芝麻,白芝麻没有香味,应该用黑芝麻。”
“是,是,大人果然博学多识,往后宴席都用黑芝麻!”小太监连连点头。
看到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吐突承璀意识到自己今夜状态不对,扫了左右的雅兴。于是他重整心情,拿起一旁的酒杯,高高举起,朗声说道:
“诸位,今日是讨伐王承宗的前夕,让我们共举酒杯,不醉不归!”
说罢一仰头,豪迈地干了一杯,侍女赶忙给他满上。
众人一同举起酒杯,齐声喊道:“助将军势如破竹,旗开得胜!”
乐声随之一转,赤着上身的大汉挥舞鼓槌,席间奏起了《秦王破阵曲》。待吐突承璀入席,官员纷纷就坐,手捧食器的侍女跟着激昂的乐曲走动起来。
百官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敬酒,吐突承璀来者不拒,直喝到面红耳赤、眼冒水光。
酒过三巡,席上的众人也就肆无忌惮起来。捧碗碟的侍女走着走着,就被一双双手拉入怀抱。笑闹着、玩乐着,有些酒醉的官员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勉强能动的官员投入万紫千红的海洋,随着袒胸露臂的侍女连袖起舞。
还有些酒力上佳的,跑去打马球、赏百戏,甚至推开鼓手,自己随节拍敲打着羯鼓。
更有那些诗兴大发的,笔来墨来挥毫云烟,写着谁也看不懂的诗句。
席间一片欢声笑语,华灯洋溢着流光溢彩,脂粉腻香参杂着冲天酒气,直透长安半城的云稍。
“奢靡,太奢靡了!”莫诗诗倚着门框,向白居易连连感叹。白居易则从袖中掏出纸笔,将笔尖放到口中浸湿,皱眉思量着如何落笔。
“话说酒宴都已经进行一半了,怎么还没看到翠娘的舞蹈。”
正当莫诗诗纳闷之际,亭台楼阁的花灯顿然一熄,整个院子霎时被黑暗笼罩,乌墨的云轻轻一卷,吞噬了长安头顶璨亮的圆月。
众人停下动作,有些疑惑地望向前方。半空中传来若隐若现的羯鼓声,宾客皱眉细听,鼓声却又消失不见,似乎没入厚厚的云层之间。
骤然,一声玉笛穿过云层、划破长空,似怨似诉、如泣如慕,将玉轮的光辉带了出来。月白色洒落庭院,将亭台照的犹如天上白玉京,不似人间。
像被强迫似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那处空旷的亭台。顺着众人目光,那亭台缓缓浮现一个人影,身着纯白羽衣,有如月宫仙子下凡。
玉笛声渐渐消失,紧接着筝、磬合奏,慢慢加入箫笙、箜篌,随着跳珠撼玉般的器乐声,亭台上的“仙子”缓缓动作起来,这一动,恰似画中仙子走出画壁,鲜活了冰雪一般清冷的眉眼。
宴席上,吐突承璀朦胧的醉眼清醒了几分,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亭台舞阁,甚至忽略了怀中美貌的侍女。娇媚女子看了看亭台,吃味地轻哼一声,将手中的昆仑奴面具覆到吐突承璀脸上。吐突承璀一把推开她,没有理会,继续凝望着台上舞女。
而那舞女,正是翠娘。
“咚、咚、咚。”几声催天撼地的鼓声,音乐从慢拍转为急拍。亭台上,一群舞女依次出场,众星捧月般环绕着翠娘。沐浴在月光下的舞女宛如芝兰香草,驱散满室靡靡。
“此情此景,此舞此女,杨贵妃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席上不知谁呢喃了一句,宾客纷纷起身,走近亭台,想要离这歌舞近些、再近些。吐突承璀亦站起身来,第一个走到亭台之上,脸上还带着那副昆仑奴面具。
舞曲已近尾声,一个素衣白裙的盲女走了出来,在一旁拨弄琵琶,启唇唱起《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随着她的声音,乐声遽然一变,台上的舞女结束《霓裳羽衣舞》,无比自然地衔接《清平调》一舞。
有那懂舞的宾客连连感慨:“好歌舞,好巧思。”
随着音乐的节拍,翠娘顺势将身上的霓裳羽衣一褪,露出里面那件石榴红的慢束罗裙来。
水袖一洒,脚尖一旋,舞女们跟着紧凑的鼓点翩跹而舞。亭台围了一圈宾客,翠娘快速旋转着舞裙,凑近来看的宾客一个个辨认。
身着朱绂的官员,不是;
披明光甲的将军,不是;
着圆领袍的儒生,不是;
服缺胯袄的不良人,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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