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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馆从初一开始放假,留给学生们备考。
唐府里头从主子到仆役,做什么事儿都得先围着少爷想,白天不要喧哗,少爷在温书;饭菜不能口重,少爷临考了,上火可不行。
连唐荼荼都被母亲带着去了趟孔庙,上了几炷香。
唐厚孜闭门不出,每天从天亮看书到天黑,直读得头昏脑涨的。晚饭时丫鬟传了三回膳,才把他催出自己的院儿。
他魂儿一样地飘进饭厅,却没坐下,道士作法似的,踱着步子在桌前转了俩圈,嘴里飞快念着:“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
唐珠珠嘿嘿地笑:“哥,你梦游呢!”
唐厚孜如梦初醒,见一家人都望着他,忙迈着虚浮的步子走过来,拉开椅子要坐下。
他才刚要矮身去坐,脑子就是一晕,差点一脑袋栽碗里,把全家人吓一跳。
“义山!”
唐荼荼离得近,一把扯住他后襟,把他提了起来,皱眉问:“哥,你今天学多久了?”
唐厚孜瘫在椅背上,按着脑袋缓了缓,幽幽道:“天亮就开始温书了,晌午吃完饭,本想歇个午觉,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密密麻麻的课文,千八百个孔圣人围着我转,乌啦乌啦念着经史子集。”
“这么学,非得魔怔了。”唐夫人忙交待厨房,给他熬碗补脑的桂圆粥来。看儿子白着张脸,又怕这头晕是大毛病,想让人去街口请个大夫来瞧瞧,让一家人拦下了。
她是操劳命,几步走上前,摸了摸唐厚孜脑门,摸着没发热,才勉强放下心。
“义山怎的还要背书,不是平时就熟读百遍了么?”
“母亲不知。”唐厚孜道:“我是熟读百遍不假,可背得不算滚瓜烂熟,偶尔会卡一下,就得停下来想想,考试的时候哪里有想的工夫?不如再把每本书读上一遍,背上两遍。至于名家释文解经,这些不用背,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唐老爷点点头:“你做得对。温习书本不能有遗漏,多读一遍是一遍的收获。”
唐老爷自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他中举时年纪不大,但因聪敏不足,会试屡考不中,三次落榜,三十岁当头才被圈了个同进士,勉强能归到大器晚成的那一挂。
好不容易做了官,又在几年的官场斡旋中消磨得没了脾气。唐老爷有心想外放去周围府县,做几年地方官,可惜无门无路,京城多的是想外放涨资历的小官,轮不上他。
同进士每一届都能圈二百来人,考上以后,谁不是人生得意马蹄疾?可京城能人太多了,好多一甲二甲都打个水漂儿沉下去了,多少位状元郎,到死还在翰林院里编书呢,能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的,数不出几个来。
三甲同进士,说起来更是一把辛酸泪。
正因如此,唐老爷对儿子的学问极重视,一顿饭絮絮叨叨,老话重提了好几遍,唐厚孜都一一应住。
见儿子恭谨听话,唐老爷心里熨帖,又提起一事。
“今日我随着侍郎去贡院查检,看见好多号房上都贴了条子,是提前占住的好房。哼,好好的清谨之地,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义山,你可不能走这种路,分到什么号房都是天意。”
唐夫人嘴里的饭都没滋味了,心里骂着:迂!迂脑袋!
她想想这么些年公婆、自己,还有父兄,替老爷打点斡旋了不知多少事儿,才能让他稳稳当当升了一品官。老爷自己迂还不够,这又要给义山讲他那迂理儿了,真是愁死个人。
定房是有钱人家爱走的门路。贡院的号房以千字文命名,每八间是一组,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就是一组了。
组序是进大门时抽签定的,轮不得学生调换,但这八间里你进哪间,却是由号军安排,有些号房修葺不好,摊上了走风漏雨、桌板歪斜的,也都得认命。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以在入场时掏点银子打点号军,就能安排一间好点的号房。
唐老爷语重心长道:“穷出身的读书人,不都是分到哪间算哪间?行非公道不萌于心,不能因为咱家宽裕些……”
唐夫人听老爷还要传授他那一肚子“迂腐经”,实在听不下去了,落了筷,严肃起来。
“义山别听你爹的,你爹迂了一辈子,自己还糊涂着。咱们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我听国子监葛司业家的夫人说,她儿上场那天,也是掏银子疏通过的。”
“听她说每排号房啊,一侧挨厕桶,一侧挨水罐,挨厕桶的那头臭气熏天,挨水罐的那头,水还会渗到房里,招蚊招蝇,想静心都难。司业家的孩子都得打点,咱们怎的就不行了?”
瞧自家老爷要皱眉,唐夫人按住唐老爷的手,不由分说道:“义山你安心温书,这些琐事,娘回头交待叶先生给你打点好,一定让你舒舒服服得考。”
唐厚孜这下真心笑出来:“谢谢母亲。”
*
初八转眼就到了。
大清早天刚亮,后院就忙得热火朝天了。
唐老爷今儿本该休沐,可住在西藩院里的天竺使臣却赶在这时候裹乱,一群使臣说想去参观乡试盛景。
也不提前说,昨儿晌午才去衙门知会,礼部侍郎嘴上笑应着“不麻烦不麻烦”,心里骂着“蛮夷之邦不懂礼”,只好手忙脚乱地安排。
唐老爷还得去衙门筹办相关事宜,临走前,与儿子叮嘱道。
“这一考就是九日七夜,义山啊,定要一鼓作气坚持下来,便是每场中间歇息的那半日,你也不可松懈,绷着劲儿一口气好好考完,回了家慢慢歇。”
唐夫人也忙道:“要是哪儿不舒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不敢硬扛,要喊号军开门。义山啊,咱今年头回下场试试水,轻松为宜。”
乡试九天七夜,考生全锁在半丈长宽的号房里,吃喝便溺都在里边。只有每科考完休息的那半天,能在贡院里走动走动,洗洗澡,再回号房里睡。
这对精神和体力消耗极大,每年都要考死十几个学生,竖着走进去,横着躺在草席上抬出来,还有熬不过去在里边自缢的。唐夫人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他俩一个鼓劲,一个泄气,直叫唐厚孜左支右拙,应了这个应那个,哭笑不得的,心里边倒是松快了不少。
等唐老爷走了,家里才真正开始拾掇,唐夫人把一群嬷嬷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我上个月在衍圣公府街上买的那根剔红管湖笔呢,给少爷装上了没?笔墨起码带上两套,万一坏了,还能有套备用的。”
“干粮点心怎没拿油纸包?快再去给少爷装上一小罐茶叶。还有清凉散,驱暑贴,防蚊驱虫的都不能落下,那号房又潮又阴,里头的蚊子一定毒……嬷嬷,汗巾子,汗巾子准备了几块?”
胡嬷嬷笑道:“夫人放心,准备了一沓呢。您快歇歇,东西都在厅里摆着,老奴一样一样清点,保准一样也落不了。”
唐夫人忧虑道:“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哥儿这头一回下场。”
唐厚孜扶着额,刚才母亲还宽慰他“轻松为宜”呢,她自个儿倒是比谁都紧张。
不多时,厨房的干粮也准备好了,几个厨娘天不亮就起来包的包子,凉凉了装上。
唐夫人又叮嘱:“包子要早早吃了,带馅的放不过两天。桂圆莲子红枣果脯肉干,娘都给你装了一小包,要是不想吃干粮,就吃点这些垫垫肚子,可不敢饿着。”
“但也不能天天吃干粮,伤肠胃。娘还给你带了些小米,能熬点米粥喝,你妹妹给你干了些玉兰片、萝卜条、茄条,也都带上了,都撒了盐的,能和米粥一块煮。你要是自己不会生火,就开口麻烦一下号军,话说得客气点,让人家帮你生了火,开点水,米往锅里一扔就行了。”
菜干是唐荼荼做的。新鲜的菜焯了水,再晒干,能存放很久,她平时自己吃零嘴,老拿菜干垫补,这回给哥哥多做了些,顶饿,也轻便好带。
“好,我记下了,母亲快歇歇吧。”
唐厚孜坐在厅里看着她们来来回回地奔走,他张嘴想说,进贡院只让每人带一个考篮、一个藤箱。
考篮是随着考生进号房的,只能装笔墨纸砚,藤箱里装的是吃穿用具,可一个箱子哪里能装得了这么些东西?进贡院大门时,应该会被监官卡住吧?
可他心里热乎乎的,便什么也没说,由着母亲准备,心想要是卡住什么不让带进去,再叫书童拿回来。
唐夫人又道:“我让牧先生和叶先生跟着你去。牧先生眼睛不好,但他考的回数多,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他;叶先生会来事儿,银子娘给他带足了,需要打点什么,你们只管打点,咱别省那个钱。”
唐厚孜也是这么想的,这点儿上他不迂,比唐老爷豁达许多。治学是要君子成德立行,可没让君子死守教条,大处上一步不能错,小处上,花些钱行行方便没什么的。
“今早你爹出门时,娘叫他中午告半个时辰的假,让他送你入场,哪有孩子下场爹爹不在的?左右离得不远,应该能赶得上。”
唐夫人陀螺一样忙这忙那,跟着几个嬷嬷里里外外地转,直叫三个孩子看头晕眼花。
她嘴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叮嘱着,只觉得这是掌家半年来办过的最紧要的事儿,哪怕儿子连末等也中不了,下场感受一下也很好。
半上午,唐厚孜准备全了,跟着两位先生,带着两个书童出了门。
他走了不多时,一位约莫不惑岁数的美妇带着女儿上门了。这是跟唐夫人关系不错的容府夫人。
容夫人的声儿比她腿走得快,还没走到厅前,老远就笑道:“瞧你家大门敞着,我就知道你还没出门呢,快点儿,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走去哪儿?”唐夫人糊里糊涂。
容夫人反倒叫她问得愕住了,惊讶反问:“你家没定举子房?!”
唐夫人娘家不显,她父亲没得早,哥哥只考过秀才,义山又是头回下场,唐夫人毫无经验。她问唐老爷,唐老爷只说“带上笔墨纸砚,带一包馒头,带个水壶就行了”,直叫唐夫人气得倒仰。
于是两眼抓瞎,要备什么东西,东听西打问着给义山备全了,好多讲究却都不知道,闻言忙问:“什么是举子房?”
容夫人顾不上坐,瞧见桌上放着冰碗,吃了两口解渴。
“上午贡院先验检藤箱,枕头被褥锅碗那些杂物,就能由家里的小厮带进场了,帮着少爷们安置好。可这会儿学生还不能进场的,号军还要一间一间清点,看有没有夹带,等到傍晚,才放学生进场呢。”
“到了晌午,内外帘考官们要在进贡院前,挑家酒楼吃一顿饭,这呀,叫‘入帘上马宴’。”
容夫人说了一通,醒过神来:“你快去换件衣裳,红的最好,我路上慢慢儿跟你说。丫头们呢?丫头们去不去?”
“去呢去呢!”
唐珠珠欢天喜地拉着荼荼回屋换衣裳了,都挑了身最红的。珠珠年纪小,五官灵动,穿一身红裙,扎两个小揪,像个要去拜年的丫头,过年都未必穿得有这个喜庆。
唐荼荼对自己的相貌已经彻底放弃了,闭上眼睛任由几个丫鬟摆弄。
她们手脚慢,前厅一连催了好几回,芳草并不慌乱,一双手稳稳当当地给她描眉涂粉脂,笑着念叨:“等二小姐瘦下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妆好后,唐荼荼照着镜子瞧了瞧,一身水红。这衣裳是入夏时就做好的,唐荼荼嫌颜色太艳,一回没穿过,眼下对着镜子照了照,倒是不难看,这个色儿衬人白,居然还不显胖。
容夫人,是唐荼荼穿来盛朝后生出好感的第一个女人。她家住在巷子第三户,丈夫是盐铁司副使容襄明大人。
因为一条巷子里住着,进进出出的时候,唐荼荼见过那位容大人两回,是位不苟言笑的老爷,长得有点苦相,总是行色匆匆公务繁忙的样子,看着像是个好官。
但计省三司一向油水多,除正俸外,衙门里各种名头的添支和公使钱也贴补得多,是以容家一向阔绰。
容夫人这些年生活优渥舒坦,身材有点富态了,性格风风火火的,爱唠嗑,脾气好得不得了。唐家刚落府在鼎盛巷的时候,她还主动来帮忙办过温居宴。
两位夫人坐到了一辆马车上说话,唐荼荼和妹妹上了容莞尔的马车。
“荼荼姐快坐这儿。”那小姑娘冲她甜甜一笑,拍了拍马车最中间的位子。
容家的马车大,唐荼荼坐过她家马车好几回了,每回她们三个女孩同车,唐荼荼都得坐在最中间压车。
她要是往哪个边上一坐,那边的车轱辘就沉下去了,车子拐弯、或是压到凹凸不平的碎石板时,马车就要往她那边晃荡,虽然不会翻车,却让人提心吊胆的,她坐中间才稳当。
平时俩小丫头左右一边各坐一个,翻花绳就够不着了,总是要拿唐荼荼的腿当案几,支在上头玩。今天有贡院的热闹,谁也没心思玩花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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