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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在即,张桂香给秀兰收拾东西,总觉得哪哪儿都少了一样。
“妈,你这个罐子里给我带的是什么?”
“萝卜干儿啊,刚晒好哒!还有茄子干儿、这包是咸菜疙瘩,妈已经给你切细了。你到时候就着馒头吃。”
秀兰哭笑不得,“妈,火车上有饭吃。”
“车上还能有饭?咋有啊?”张桂香眨巴眨巴眼,她就听说是铁皮房子,前头有个车头拉着,在道上走,比骑马还快。
“有吃有喝,有餐车的,也能上厕所。我们买的卧铺,能睡觉呢。就跟躺在家里一样。”
张桂香呆呆道:“呀,可了不得了,这房子怎么能被拉得动呢?不晃得人难受么?”
秀兰知道跟老母亲解释也描述不出来,便自己整理起包来。这个包是她那天去买火车票,特地从火车站旁的供销社买的帆布提包,买了俩,她一个、大奎一个,不便宜呢!“这红衣裳也是给我的?”
张桂香忙道:“这是你大姐给你亲手做的红嫁衣,她针线活儿好。还有这红绣鞋也是她做的。”
秀兰微微脸红,“那替我谢谢大姐了。对了,大姐和我姐夫关系怎么样了?”
张桂香叹了口气,继续叠衣服,“还那样呗,凑活过,能离咋地?”
秀兰不做声了,有些感慨。大姐的婚姻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讲话;三姐的婆婆不是个省油的灯,三天两头鸡飞狗跳;如今自己也要出嫁了,那头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到了定好出发的日子,胡红缨找来的驴车已经到村口了,大奎把行礼往车上放,身后跟着马家一大家子人。
张桂香拉着女儿的手,泪水涟涟,千叮咛万嘱咐,“兰子啊,到了天津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妈后悔从小惯着你了,怕你自己不知道冷热。鸡蛋给你煮了十几个放在大奎的包里了,你们俩路上吃啊,别舍不得。”
“妈……”秀兰红着眼,哽咽道。
“不哭了,大喜的日子,我闺女以后就要去城里享福了,妈高兴。”张桂香破涕为笑,“到了那边要与姑爷好好相处,听到没有?”
“嗯。”秀兰连连点头,“妈,爸呢?怎么不见他?”秀兰向身后的山路张望了望,兄弟姐妹都来了,甚至还有同村的邻居,就是不见马庆先。
秀兰有些失落,“爸是不是还是在生我的气?”
张桂香拍了拍秀兰的手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他这人好面子,又倔。当初说了不同意,怎么可能把自己说出去的话给收回来?其实他心里疼你呢,不阻拦就相当于同意了。”
秀兰点点头,“妈,我得走了,不然误了火车点。您跟爸一定要好好的,跟嫂子也也要好好的,能不吵架咱就别吵了。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大姐那边能帮衬咱家就帮衬些。对了,有个事儿我心里一直不大停当,跟您说您听我一句吧。”秀兰向身后的人群望了望,凑近张桂香的耳朵道:
“虽说公社平分粮食,可我总觉得一直下去不是个事儿。万一遇上个收成不好的年月,这么多张嘴吃饭怎么够?有的人不干活儿就等着公社给喂饭。像您给我的这些瓜菜干儿啊,多储存些。菜园子也别荒废了,吃不了放地窖里。”上一世在东北,她见过从山东逃荒来闯关东的人,拖家带口挺惨的。
张桂香笑道:“没事儿,咱们马家沟靠山吃山,云山那边还有海,靠海吃海。以前也听老人说起过灾荒年月,再灾荒,靠山靠海的地儿,都饿不死人,粮食收成不好还有鱼虾蟹呢。咱云山这么多年一直风调雨顺,太平着呢。”
秀兰想想也是,可能是自己多虑了。云山离海也不远,听村里老人说旧时候夏天还遇上过海上过境大风。所谓灾荒年月大多也是干旱、蝗虫,对中国往里去的那些地儿影响最大。那些地方本来土地就不是很肥沃,下雨也不如沿海多。
“好,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平日里多备着些,总归有好处。那我就走啦!我会常写信,到时候让二奎照着我信封上的地址给我回信!妈,我走了!”秀兰跟张桂香最后抱抱,母女俩抱头痛哭,依依不舍。
秀莲和秀梅也拉着她的手,姐妹仨还从未如此分开过。
张桂香挥挥手,“走吧走吧,到火车上听你哥的话。快走,不然误了就走不了了。”
秀兰和大奎一步三回头,上了驴车。驴蹄嘎达嘎达响在山路上,秀兰二人冲送别的亲人挥手。一瞬间,秀兰有些晃神,她觉得好像看到了远处村口大石头那边,站出来个人,常年不换的藏青色旧衣裳、灰蒙蒙的裤子、藏蓝色帽子、腰间的烟袋锅和白毛巾。
“爸……”秀兰一怔,喃喃自语。她心里一急,想伸头再看仔细些。一个颠簸整个人晃了又晃,大奎好心提醒,“四妹,你做好喽,这段路可不平,留神掉下去。”
“我好像看见咱爹了。”
大奎也支棱起脖子望去,“哪儿有啊?你看错了吧?”
也许吧……秀兰泪眼婆娑,马家沟在哒哒的驴蹄声中逐渐模糊成连绵起伏的云山。就这样,她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一年的小山村,离开了这户可亲的家人、这帮淳朴的乡邻,踏上了开始另一段人生的路途。
到达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了。这是大奎第二次来火车站,瞧着还是有些新鲜。两个人没舍得在路边摊吃饭,找了个地儿坐下,从包里摸出两个馍并两个煮鸡蛋。
“来,四妹!”大奎将馍和鸡蛋递给秀兰,“水壶里有水,就着吃别噎着。”
“包子哎!刚出炉小笼包!油条、葱油饼一分钱三个!”
大奎听着叫卖声,有些心动,“妹儿啊,你在这儿坐着,我去买几个葱油饼和小包子,咱俩正好当晚饭吃。”说着便起身向卖包子的走去。
秀兰嘴里正吃着馍,刚咽下去想出言制止,大奎已经大步流星地过去了。
“你这葱油饼给我六个,还有小笼包。昂,肉的和素的一样给我来两笼。这是韭菜的啊?韭菜的不行,韭菜味儿大……”
“哥!”
大奎吓得一激灵,回头见是秀兰拎着大包小包地站在自己身后,“你咋过来了?不是让你在原地等着么?”
秀兰心发慌地朝旁边两个小男孩望了一眼,感激替大奎结过包子付了钱,拖着他往候车室方向小跑去,“赶紧走!”
“怎么了?急急慌慌的?广场大钟刚刚报时了,离进站还有一个钟头呢!”
“刚刚你买包子的时候,身后有扒手!”
大奎大吃一惊,“啊?这光天化日的,我去……”
“你去什么?都是团伙,也不是一两个人。”秀兰压低了声音道。
秀兰拖着大奎好容易气喘吁吁地进了候车大厅,看见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点儿吧。”
大奎被张桂香选中护送秀兰去天津,一是因为他是长子,二是因为平时做事稳当,结果反而差点吃了亏,却也只能灰溜溜跟着秀兰一起进站了。
“哥,跟着我!”
“哎!”大奎傻愣愣地背着包,紧紧地跟在秀兰身后。“这就是火车呀?”
“站远点儿啊,离铁轨远一点!”车站工作人员提醒道。
秀兰朝大奎招招手,“哥,上车了,跟着我!”
“来了!座儿呢?”
秀兰哭笑不得,“咱买的是卧铺,是床,不然你指望坐着去天津?”
“哎呦,这家伙,跟房子似的!”大奎向发现了新大陆,惊奇地打量着每一样东西。“这床咋上头还有一个?”
“上下铺啊,上头也能睡人,这包间四个人的。一会儿人家乘客就来了。”秀兰边把东西塞到床铺底下。
火车呜呜地开了。秀兰有点累,就靠着床铺休息。大奎则好奇地望着车窗外面。大概开到晚上六点左右,火车靠着下一站停了。过了没多久,包厢进来了一个人,是个中年妇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哎呀!这叫俺好找!”中年妇女气喘吁吁地进来,朝大奎瞥了一眼,“这怎么还有个男的?”
大奎也有些尴尬,“那什么,要不你睡下铺,我到上面去吧。”
妇女连连道谢,“谢谢哈!真是出门就遇到贵人,心眼儿真好!你们是夫妻吧?”
大奎红着脸解释,“我们是兄妹,这是俺亲妹子。”
妇女不好意思地道歉,“怪俺,说快嘴了,妹子你们别介意!你们吃晚饭了不?我这儿有大葱煎饼!”
秀兰忙摆手道:“谢谢不用了,我们带吃的了。”
妇女羡慕地打量了一眼秀兰,“哎呀,一看就是城里人。”
秀兰笑笑,“那倒也不是,我们也就是小山村的。”
妇女听罢,十分惊喜,“啥?你们也是农村来的?”
秀兰点点头,上铺的大奎显然不大愿意搭理这茬事儿。可无奈秀兰和妇女现在坐着面对面,她不想聊也不行啊!
聊天过程中,秀兰知道了对方叫王铁霞,老家鲁南,也是去的天津,到天津投奔她男人,性格挺淳朴豪爽。
王铁霞一边嚼着大葱,一边高兴地跟秀兰搭话。大奎不耐烦地在上铺翻着身,直到晚上十一点各自才休息。
哪知到了后半夜,王铁霞开始打呼噜了。那呼噜声比大奎的声音还大,气得大奎只得从上铺上下来。
“这……这摊上个什么乘客?还得一路坐到天津去,要命不要命?”
秀兰忍俊不禁,虽然她也不大睡得着。不过一想着火车到站的时候,就能见到胡雪健了,这些倒也无所谓。
不知不觉,耀眼的万丈霞光从窗帘透了进来,大奎端着脸盆从外面进来,“秀兰醒醒,我刚问过乘务员,说快到了。你起来洗漱吧。”
“哦。”秀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面的王铁霞睡得口水直流。饶是大奎这种粗人见了,也又想笑又不大待见,小声道:“哎呀,这一夜呼噜声把我给闹的。”
秀兰笑笑,起身去洗漱。
车终于到站了。
“铁霞姐,我们走啦!再见!”
“哦,再见大妹子!”王铁霞跟秀兰笑着挥手。
秀兰轻叹了口气,笑笑,“人倒是挺淳朴的。”
大奎东张西望,“这妹夫说来接你,车站这么多人,上哪儿找哇?”
秀兰也环顾四周,“哎,那边是有人举着牌子写我的名字吧?”
“哪儿呢?”
“那不啊!马秀兰!”秀兰忙朝那边挥挥手,一边背着包裹奔了过去。举着牌子的却是位身穿军装的小同志,秀兰气喘吁吁,“同志,我叫马秀兰,是胡雪健让你来接我的吗?”
小同志一愣,打量了她一眼,忙笑道:“您是马秀兰?”
“我是。”
“您好!我叫葛小北,是胡团长让我来的。”小北体格不算壮硕,长相稚嫩秀气,腼腆地笑笑,“东西我来拿!车在那边等着。”
“谢谢您啊小同志!”
葛小北将秀兰兄妹领到一辆吉普面前。大奎惊呆了,“这不画报上的汽车么?”
“是啊,我们军下属的野战团在山里呢,离这儿远得很,坐电车到了还得倒毛驴车。你们要是昨天到,那有好几个外地来随军的军属呢,正好一趟卡车拉回去。今天就没有派卡车,正好钱参谋要到市里办点事,胡团长就让把你们一道接上了。”
“哦,那还挺好,不给你们添麻烦就行。”秀兰温柔笑笑。
葛小北对这个团长嫂子真是满意极了,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柔,团长真是有福气呀!
大奎惊叹道:“哎呦乖乖,我还是头一次坐汽车,我也坐上汽车了!回家可得跟爹妈二奎他们好好显摆显摆!”
车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笑眯眯道:“马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秀兰惊喜道:“哎呀,钱新建,怎么是你呀?”
两个人握手,钱新建笑道:“对呀,原本老吴是老胡的跟屁虫,没想到地方整编,把我给跟过来了,老吴还留在原部队。”
秀兰笑笑,“呦,以前在课堂上我是老师,以后同住一个家属院,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好了。这来了大城市真不一样,上回在学校,他们还笑你讲话总是‘俺俺’的带口音。现在这普通话说的真好!”
钱新建笑着摆摆手:“时刻进步嘛!要保持高度觉悟,比你们念过书的还是要差远了。以后叫我老钱就行。我跟老胡是兄弟了,你就是我弟妹。”钱新建又对大奎笑笑,“这位是大舅子吧?”
大奎憨憨笑笑。
钱新建忙道:“那都别愣着啦,都上车赶紧走呗!小北赶紧把行礼提上车。”
“是!”
车开了不短的路程,才到达目的地。
“嫂子到了。”葛小北边开车,边对秀兰介绍道。
秀兰从车窗仰望大门,对一切感到新奇与欣喜,“这就到啦?”
门口站着敬礼的哨兵,大门两边各一排雪松,能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口号声。远远的看到了一个熟悉不过、笔挺的身影。似乎心有灵犀似的,胡雪健也转过身来,正看见载着秀兰的吉普从他身边开过。
秀兰灿然一笑,冲他挥挥手。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眼,胡雪健一下子释然,一阵发自肺腑的喜悦用上心头,这下这个小丫头是真的属于自己了,可以永远待在他的身边,一起相伴走过春秋岁月。她在冲自己笑呢,这一刻,胡雪健在心里想道:我要照顾她一辈子,天天看到这张笑脸。
“团长,一个人傻乐什么呢?”
胡雪健一指,“我媳妇儿!”
吉普车缓缓停下,胡雪健大步走了过去。
“谁呀?”
“胡团长家属大概。”
胡雪健迎了上去,跟大奎握手,“大哥坐了一夜火车,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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