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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稹面前跪着一个红衣女子,灵蛇髻高高挽起,长长的花型耳坠落在肩窝上,削肩微露,欲掩还休。她有一双极其圆润灵动的眼睛,好似眸中闪着粼粼波光,只消望上一眼,就会坠入缠绵多情的漩涡。

她极自然地拢了拢身上的舞衣,遮住肩膀,用软糯动人的声音答道:“李佶也是今日第一次入宫学,我又不能时时盯着他。主公,您也不能把罗刹当牛使啊,我费尽心思,为您搜集朝堂上的消息,只这一次失误,就要罚我的跪……”

“你说得对。”

罗刹闻听此言,双眸一亮,直起上半身,向裴稹略微靠近了些:“李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无足轻重,主公还是让灵雨回来吧,没了她调的香,我都睡不着呢!”

“你说得对,既然‘司月儿’不能时刻盯着他,那齐王妾室总能以庶母之名,多关心关心他的婚事了,你就去和灵雨做个伴吧,在齐王府住着,不会睡不着吧?”

裴稹眼神狠戾,紧紧盯着她的眸子,罗刹偷眼去看,好像从中看到炼狱之火正熊熊燃烧,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个人到底是谁?

自三年前,他突然拿着天枢宫令信冒出来,便成了千金楼所有人的噩梦:裴稹治下甚严,且不容背叛,底下人但有疑问,他也从来不解释,做不到的就送到戒律堂去,千金楼的人谁不知道,进了戒律堂,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冷笑一声,唤来千金楼总管事赵元:“罗刹犯上,以千金楼恭贺齐王世子加冠之名,送去齐王府,若是齐王不肯收下,就说千金楼有李佶生母的消息。李诚此人,我有大用,不可慢待。”

赵元应“是”,把失魂落魄的罗刹从地上拉起来,两人一起走了出去,才出裴稹院门,罗刹便朝他的院子“呸”了一声,低声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手上有天枢宫的令信,就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总有一天,我要将他踩在脚下!”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罗刹,你还是安分点吧,至于他,早晚有人来收拾。”

不到一日,京都就传遍了舞蹈大家司月儿自赎己身,投靠齐王的消息,人们都扼腕叹息,深恨一朵鲜花就此凋零,也奇怪司月儿为何突然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司月儿被迫出来回应,只能说是仰慕李诚昔日风采,为报李诚救父之恩,再加上年华易逝,对跳舞也力不从心,早有从良的想法,所以才做此决定。

裴稹把司月儿送给李佶,但李诚不是真的草包,他知道司月儿来历有鬼,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危险的探子留在儿子身边,只能将她收到自己房中,严加看管。

李诚被招安这些年,被迫装出酒囊饭袋的模样,以降低文惠帝的戒心,虽然只是保命手段,却也未尝没有再掌兵权、上阵杀敌的想法。李佶还有不少庶弟,但李诚悉心培养的,只有李佶一人。

罗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裴稹的命令,毕竟裴稹手中的天枢宫令信可不是吃素的。她按照裴稹安排潜入李诚后院,老老实实做起了侍妾,“司月儿”性格温顺,遇上李诚其他的妾室刁难也不生事,待下人也和气,很快就赢得了齐王府上下的好感。

不过李诚待她只是一般,并不过分亲近,更别说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佶,她根本接触不到。罗刹送信回千金楼,裴稹只让她静待时机。

很快,千金楼命令到来:“寒食宫宴,随齐王进宫,献舞媚上。”

罗刹只觉浑身寒凉,且不论她一介姬妾如何随同齐王进宫,就说那文惠帝,暴虐无道,民间常有传说,他最喜欢虐杀女子,若真按这命令做了,恐怕她的一条小命就交待了。

可就算是平日里关系极好的赵元,也没有再给她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让她等着。她于绝望之中,等了十天,终于等来了李诚的命令,让她寒食节随自己进宫赴宴。

寒食全城禁火烛,泰康坊的王府一片寂静,三更时分,一家人都已经起身洗漱,沐浴焚香,聚在了祠堂中。

祠堂不同于外头,长明灯是不会熄灭的,王萱祖母崔氏和母亲卢氏的牌位摆在正中,受五牲供奉,沉檀木散发出幽幽香气,宁神静心。

王朗站在人群最前面,凝望着妻子的灵位,崔氏去世多年,他都有些记不清她的面目了,依稀记得,崔氏有一张圆圆的脸,眉心有一颗小痣,除此之外,竟然一点都记不得她的音容笑貌了。

崔氏带来王家的随侍,在她逝世后陆陆续续地回了清河,而他身居高位,也未曾去过崔氏生长的地方探寻她的过去,好像这个人走了,就永久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王恪与卢氏少年夫妻,也有过缱绻情深的时候,卢氏身子不好,每每去她的蘅棠院,都是药香缭绕。她用的一味梅花冷香丸,那味道至今还流连于王恪的鼻前,那一夜的血流成河,深深刻入骨髓的冷意,都被香气掩藏。

十年前,卢氏难产去世,王莼已经记得很多事了,他抱着懵懂无知的皎皎,坐在火盆旁,青橘的经络被他慢慢剔开,果皮掉在炭火上,一股清甜的香气迸溅开来。

卢嬷嬷端着热水从院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他们两个,冷声呵斥:“小郎,雪下得愈来愈大,你该回房去睡了,把女郎带走。”

王莼已经听见了产房内奴仆们压抑的哭声,浓重的血腥气盖过了青橘的甜香,他再明白不过,卢氏已经撑不下去了。阿翁在祠堂跪拜占卜,阿耶受圣命出京都办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整个家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

此时,王萱打了个呵欠,小脑袋在他颈边蹭了蹭,柔软得像只小猫,用糯糯的声音问他:“阿兄,娘亲怎么还没出来啊?皎皎困了……”

“困就睡吧,等你睡醒了,娘亲就出来了。”

“嗯。”

祭拜过后,天光熹微,王家四人登车,进宫参加宫宴。每年寒食节,宫中都会举行宴会,从早到晚,都要在宫中度过,等晚宴过后,各家带着帝后赐下的火种,回家燃起府中的灯火,谓之“传火”。

王萱裹着银白色披风,站在冷风中的城门口,王莼见她瑟瑟发抖,微微侧身,挡住了风口。

不一会儿,皇宫大门正德门打开,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跪倒在地,三叩九拜,无一人例外,就算是那一品的诰命夫人,也得颤颤巍巍地下跪叩拜。

等宣礼太监出声唤众人起来,他们才慢慢起身,三五成群地走进去,由小太监们领到皇宫前半部分的各大殿休息更衣。

一阵折腾后,王萱换了一身水红色的海棠纹百褶裙,身上也换了清心醒神的银丹草香气,卷碧正在为她整理衣裙,便见元稚鼓着腮,在门边冒了头进来探看。

“阿稚,若是换了旁人,你早被扔出去一百次了,日后再如此莽撞,闯了祸事,我可不帮你。”

“好皎皎,我就是太想你了,想来看看你换好衣裳了没!你可别生我的气,你看——”

元稚蹦蹦跳跳地蹿过来,贴上王萱,从窄窄的箭袖中掏出来一个精巧的漆盒,打开来一看,里头是蜂蜜渍过的青杏子,看起来酸甜诱人。

“你去把衣裳换了罢。”王萱忽然出声,对元稚后头气喘吁吁的文竹说:“大端崇尚宽袍大袖,胡服箭袖恐遭人诟病,尤其今日觐见,更不能马虎了,这衣裳是谁为阿稚选的?”

文竹抖如筛糠,喏喏地回:“是夫人亲自替女郎选的……”

王萱目光一凛,元稚终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此事的严重性,原来穿件衣裳还有这么多讲究。她在中阳的时候,天天穿着骑装出门遛马,街上的姑娘们大多也穿着同样的窄袖衣衫,将发髻编成小辫,高高挽起,头上还有很精巧的夏虞首饰,大家都觉得她们好看极了,从没说过什么闲话……

原来这些,都是不对的么?

王萱听见这话,忽的沉默了,她抚着元稚的臂膀,元稚从来不会对这些事上心,因为她的母亲杨氏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那么,这一次,到底是杨氏的疏忽,还是她有意为之呢?

“皎皎,你不喜欢这衣服,我换了便是,你不要生我的气……”元稚委屈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知道皎皎是为了她好,她只是不喜欢,不喜欢这个连穿什么衣服都要管的禁苑深宫。

“没有,阿稚穿这件衣服好看极了。”本能告诉她,穿着这件衣服的阿稚必然会受到训斥甚至责罚,但理智告诉她,杨氏爱女如命,绝不会马虎到连宫中禁忌都忘了,她如此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那我就穿着了?换来换去好麻烦的……”元稚嘀咕着,把手上的漆盒捧到王萱面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王萱拈了一颗青杏放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冲进喉咙深处,她精致的面容挤成一团,像是做了个鬼脸。

元稚从未见过这样的王萱,不由大笑起来,指着她说:“原来皎皎不爱吃酸的,难怪你总不吃我带给你的东西!我早就猜到了!”

王萱揉了揉两颊,正色道:“若你再拿这等酸得倒牙的东西来,我便不告诉你,前年打赌,崇兄到底从宸王世子那里赢来了何物。”

“哇!皎皎,你好奸诈!你明明知道,我都问了萧睿八百次了,他总是不肯告诉我,他越不肯说,我越好奇,皎皎,你就发发善心,告诉我吧!”

元稚追着王萱,一直碎碎念,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从她口中套出一句话来。

她跺着脚,恨恨地想:总有一日,她要剖开皎皎的七窍心肠,看看她肚子里都流着什么坏水儿!

然而王萱轻唤“阿稚”,她便颠颠地凑了上去,与她携手向举行宫宴的正清殿去了。

两人到了正清殿,由小太监引入座,正巧坐在斜对面。王萱在王莼身边坐下,便听见对面的尚书令董丞对王朗说:“王氏千金果然是天香国色,不可方物!王相,您为何总把九娘子拘在家中呢?莫不是令千金有何天憾,见不得人?”

“天憾”即是残疾缺憾,董丞此人,心肠歹毒,一张嘴也厉害得很,从来都是无理也不饶人的,这朝堂上下,几乎人人都受过他的嘲讽。王朗身居丞相之位,高他半头,自然是他攻击的主要对象。

“董尚书膝下空虚,自然不懂养儿育女的艰辛,纵使养在深闺,我还怕九娘遭人觊觎,不像董尚书,儿女遍京都,随意在街头一问,都是您家的奇闻轶事。”

董丞早年为救圣驾伤了身子,无法留下子嗣,偏他是个极好美色的,豢养了上百美姬在后院中。虽然姬妾成群,但他一直没有亲生的子女,只能把族中血缘稍近的孩子抱回来养着,董丞养了八十多个孩子,将他们教得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在京都之中惹是生非,深为京畿百姓所厌恶。

这八十多个孩子里,有十八个最狠戾奸诈的,董丞唤他们作“十八太保”,宠溺无边,甚至深以为傲,对文惠帝说,这些人将会是他的肱骨之臣,为国为君,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文惠帝一时高兴,真的为他们新辟了一五品官位,就叫做“盛京太保”,命他们巡视京畿,惩奸除恶。

那一天,王朗散朝归家,破口大骂道:“狗屁的‘盛京太保’!京都之中,最大的十八个恶人,竟然被封官进爵,真是天大的笑话!笑话啊!”

董丞听见王朗讽刺他“膝下空虚”,胡子都被气得飞了起来,恶毒的眼神像是剜了王萱一刀般,好像正思索着如何从她下手,再让王朗吃一个大瘪。

王萱别过脸去,懒得看他,每次遇上这条毒蛇般的董尚书,她就会被拉出来作筏子,也不知她到底是哪里招惹了董丞。

歌舞伎乐陆续进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那靡靡之音入了王萱的脑海,却化作了另一番景象:盛世清平中隐藏着象征衰败的残缺蛛网,唯一白衣素衫者踽踽独行,王萱看不清那人的身形,更看不见他的脸,好像她永远在后面望着他一般。

一股清冷的香气钻入王萱的鼻中,她循香望去,谢玧缓步走来,一身青衫倒灌了殿外的风,衬得他如同月中走下来的仙人,愈发如庭前玉树般挺拔。

他在王家下首的谢家一桌坐下,目不斜视,面色不改,活像个入了定的老僧。

接着王萱所熟悉的宸王夫妻、世子萧睿,齐王李诚及世子李佶,也都入了座,许崇父亲去世,母亲自诩为“未亡人”,从不肯参加这样的宫宴,所以他只身一人,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萧睿在王家上首的位置坐下,中间隔着王朗和王恪还不知收敛,满面笑容地向王萱示好。

王萱礼貌地向宸王和宸王妃略一欠身,表示问安,宸王妃也笑着回了礼。

“好些日子不见九娘,似乎愈发清瘦了,你可要多吃点。”宸王妃杜沁雅出身第三品的京兆杜氏,身份在皇族之中已经十分高贵,就连文惠帝也暗中嫉妒过同胞弟弟的桃花运,要知道,皇后贺氏也不过出身河东裴氏的附庸。

宸王妃性格温和,对王萱也多有照顾,王萱感念她的好心,便笑着回:“已经吃得不少了,只是不怎么长肉,娘娘教诲,九娘铭记于心。”

隔着人说话并不礼貌,宸王妃只对她笑了笑,便转身问起了对面的元稚:“阿稚,宴席尚未开始,你怎么就吃上了?”

“王妃娘娘,这冰晶糕就在眼前,不趁着此刻多吃一点,下次可就吃不上了!我才不像皎皎那样笨呢!”

“傻孩子,你要想吃,到宸王府来便是。对了,你这衣裳——”宸王妃的话戛然而止,忽然带上了一丝怒气,但在席上,也不好斥责元稚身旁的侍女和嬷嬷,只忍着怒意对元稚说:“你看你,裙角脏了也不注意,我今日带了一件极珍贵的鲛绡八仙裙,本是送给你的,你这就随我去换了来。”

元稚不明就里,放下了手上的筷子,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母亲杨氏,可杨氏坐得端庄,表情冷淡,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她。

宸王妃又催了她一遍,无奈,元稚只好站起来,准备随她出去,不料外头司礼太监一声长呼,文惠帝和皇后到了。

她只能慌慌张张地坐下,依偎在杨氏身边,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好在直到帝后两人落座,都没人发现她的衣服不对,王萱替她松了口气,便听见文惠帝说:“今日寒食,众卿齐聚于此,朕心甚慰,不过有歌有酒,却没有舞蹈助兴,实为一大憾事。”

董丞立刻接话:“陛下所言极是,想必宫里的歌舞陛下也已经看厌了,我府中有一批新进的歌姬,不如微臣现在下令,让他们进宫献舞。”

“这一来一回便去了半天工夫——”文惠帝忽然大笑,望着底下的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想来京都贵女之中,擅舞者众多,不如就在席上露一手,若是表演出色,朕就许你们一个好姻缘,如何?”

王朗猛然抬头,看见文惠帝眼中的淫.邪之色,深知此人死性不改,还是想要纳世家贵女为妃。一个世家女子,被他这样当庭羞辱,除了进宫,哪还有别的去处?

萧如意依偎在德妃身边,听见这话,眼睛一亮,连忙站出来,指着王萱道:“父皇,嘉宁县主久在深闺,旁人不知道她的聪慧,但我却是知道的。听说也有名师指点,想必是极擅长舞蹈的,就请县主为您献上一舞,祝父皇寿与天齐,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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