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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强他们几个人,虽然没有直接给任何患者做过结肠镜检查,但是对结肠镜检、尤其是镜检同时取了病理、会出现什么样的并发症,心里还是有底的。
特别是梁主任,他作为普外科主任,不说他对这方面的病例,闻过就要探究根源、务必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才能安心的状态。单提他这人不仅是普外科,便是骨科、神经外科,也同样有所涉猎,就不会放过这个病因不详的肠梗阻。
“结肠镜检取息肉这事儿,属于有创操作。我追踪过这方面的报导,在结肠镜铺开的初期,临床出现穿孔并发症的并不少见。但最近这些年,什么样息肉可以取、什么样的不能取病理,随着操作水平提高,临床经验的积累,已经能够有效地减少术后穿孔的发生率。
咱们说句老实话,就咱们医院腔镜室那俩大夫,每天至少要做两例甚至更多的结直肠镜检查。息肉根蒂是什么样的,操作者在取息肉的时候,都在镜头下看到了。术后会不会有穿孔发生,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心里多少还是应该有撇的。”
梁主任这番话获得在座所有人的认同。自己的活干成什么样了,自己心里没底,那趁早脱了这白大衣,别误人误己了。
“但是引起肠系膜扭转、內疝嵌顿、绞窄疝,最后导致小肠坏死,这么多的肠管切除了,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梁主任嗟叹自己错过了一个绝佳的、直观稀罕病例的机会。“早知有这样的事儿,我应该去手术室看看的。”
“我想你好容易能在家休息一天的,我就没让小李喊你。”陈文强接话道:“其实这例也没什么特殊的。打开腹腔,坏死肠管与正常小肠境界分明,整个手术我看得非常认真,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没有粘连?”梁主任皱着眉头追问一句。“若没有粘连,这种情况解释不通啊。”
“她这样的腹膜炎,有粘连是肯定有的。我指的是会导致肠管梗阻的那种。且那粘连也不好分辨是腹膜炎发生之前有的、还是之后有的。
倒是肠系膜看着比一般正常的松散些。可能这个才是发生扭转的生理条件。因为后来找到结肠的破裂口也就只有半个米粒大小。”
“如果有粘连的话,在气体进入腹腔后,影响了肠管的正常蠕动……再加上先天的肠系膜的异常,几种因素加到一起,发生这样的事儿,也是有可能。”
“但这患者之前并没有腹部手术史、也没有腹部外伤史,粘连又从何而来呢?”陈文强在王大夫和李敏手术的过程里,很详细地看过病程记录。
石主任就插话问:“这个患者术后有没有腹痛、腹胀等症状出现?还有是不是进食早了?要知道在肠蠕动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进食,有气体从破裂口进入腹腔,即便没有食物残渣,可肠液进入腹腔,也会造成粘连的。”
谢逊就道:“我今天接班的时候,看着患者的一般状态还好。因为我不是具体的管床大夫,也就没有去问病史。后来还是下了那个直肠癌的手术,才知道祸不单行。就凑过去看了看。”
他的这番话也是在向梁主任解释,他早上接班的时候有对全科患者进行查房了。但值班这种查房,大多是站在病室门口问一声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只看看患者的一般状态,根本就不可能挨个患者检查。
梁主任明白谢逊的意思,他也知道谢逊在工作上是个能放心的人,微微向他颌首。
谢逊见梁主任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就继续往下说:“其实结肠镜导致医源性肠穿孔的事儿,我以前在医大进修的时候,接诊过一例。那是从咱们省城某间市医院送过去的患者。他就是结肠镜行息肉切除术后,在12小时内出现腹胀、腹痛、渐进性加重的。但是他拒绝给他做肠镜检查的医院做剖腹探查术。到医大也拒绝手术。”
“检查就是气腹的体征,别的没什么特别。对了,他术后一直到去医大急诊,都没吃什么食物,这点儿帮了他大忙。当时值三线班的张教授,给带组的二线班主治医从家里找了来。张教授来了就在他脐旁插了一根针头,就一次性注射器的针头——放气。真就是放气啊。我记得自己当时都看傻了。”
“后来怎样?”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兴趣。
“放了半小时,患者觉得舒服了很多。收入院以后就反复在脐周插针放气了。最后一周多的时间吧,症状消失。然后在医大又做了一个结肠镜检查,然后就出院了。我还特意去看了检查报告,报告是创口已经自行愈合,”谢逊摊手:“这人,也是个有主意的,说什么也不肯手术,到最后硬是没用手术。”
“他那个肠穿孔说起来和今天手术的这个,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是不同。但他这也是医源性肠穿孔,气体从破裂处进入腹腔了。区别是他术后没有进食,也亏得他没进食了。”
“是不是饿了十来天啊?”
“是啊。每天糖盐水吊命。不吃不喝,小肠也要分泌几升肠液呢。好在他除了气腹,没有肠液进入腹腔,不然他还是躲不过那一刀。”
“他能躲过那一刀,也与穿孔发生在清洁肠道后有关。要不是这种情况,绝大多数还是要开刀的。”
石主任就说:“噢,我想起来了,我在医学院附院工作的时候,另外一个胸科小组,夜班曾帮着普外做了一例结肠镜术后疝的手术。那个是横结肠疝入胸腔了。你们说稀罕不?”
“稀罕。”
“真稀罕。”
“这怎么过去的?”杨大夫插话问。
你问我怎么过去的?腹腔解剖用在这酒桌上讲么?
但是石主任没给杨大夫解释,还是给杨大夫交代了一句:“两个胸科小组关系不融洽,彼此的患者互相都不沾边。所以我也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翻看人家的术后记录。自然就不知道这横结肠,到底是沿着什么路径钻进胸腔的了。”
陈文强想都没想就明白了石主任的意思。他哂笑道:“后悔了吧?”
石主任点头:“自然后悔了。我要有小李的好学精神,我说什么也得趁夜班的时候,把手术记录抄下来。”
“哪用夜班去抄啊,等患者出院了,去病案室借病历,光明正大地想怎么抄就怎么抄啊。”梁主任揶揄他。
“哎呦,我怎么没想起来这法子。你说我这脑袋怎么不转个了呢。”石主任做出懊悔不跌的配合样子,又换来梁主任的几句“梁氏”嘲笑。
大家都笑着又饮酒一杯,静下来看要说话的陈文强。
陈文强却是提问:“这患者真的是术后那么久开始腹痛的吗?术中见肠管已经发黑坏死了。虽然一旦发生肠系膜扭转,就容易造成不可逆的、快速肠坏死,但应该不是今天午后发生的。
肠系膜扭转、肠坏死的疼痛患者,我以前在南方遇到过,还真没有像这患者这么从容的。我不是说患者不痛,而是症状和体征对不上号。
所以我怀疑她腹痛的开始时间。总觉得这里头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按说那么小的破裂口,腹腔不至于有那么多的气体。若是镜检术后的12小时内,或者咱们放宽一点儿,说是24小时内破裂的,她这都术后多久了才腹痛啊。”
大家明白陈文强的意思,取病理的肠管肯定不是当场破裂的。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谢逊立即表示:“我明天上班就去仔细问问。”
梁主任就说:“老陈,你的怀疑有道理。单症状和体征不符合,这要是个老爷们,可能很早就来医院了。男人对疼痛的耐受度低。这是个老太太嘛,我估计,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可能是以为自己忍忍也就过去了。你们说会不会是这样,才耽误了她的及时来医院啊。”
在座的这几个大男人,已经接诊过很多性别不同的患者了,闻言都很认真地点点头。
“这个病历挺特殊的。老梁、小谢,你们回去仔细询问病史,这患者会不会是术后进食早了?今天打开腹腔以后,全是酸臭的气体、液体。”
俩人赶紧点头应下来。
因为陈文强这是以医疗院长的身份在布置工作了呢。
*
石主任等了一下,见陈文强再无指示了,就接着说:“老梁,你们科的这个病历这么特殊,你应该投稿啊。章主任不是在各科考评里,增加了一项论文加分嘛。”
“你说的是。明天我跟王大夫说,让他好好写一篇病例报到。老陈,要不要小李和他一起写?”
不等陈文强点头,石主任就说:“跨科也加分的。老陈,第二作者也有0.3分呢。”
陈文强就笑啐石主任:“你也得小李有空的。我跟你们说,小李把这两年她做过的开颅手术全总结了一遍,给我整理出二十个开颅路径来。几十来个病历都有住院号、诊断等跟着。我还没细看是不是有需要增减的,但我让老胡把相关的图像都配上。这工程大着呢。老石,到时候你就不是0.3分的事儿了。”
石主任闻弦音知雅意,立即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咱们为小李出书干一杯。”
梁主任喝尽杯中酒之后感慨:“老石,你老小子命好啊。坐在家里天上就掉馅饼了。这下子你单项考核就能全院第一了。”
石主任得意:“哈哈,我命好呗。但愿今年没人再出书了。不过章主任的那个考核,我觉得挺不错的。你说是吧?”
“自然了。没这个考核,各科主任对论文那是你们谁要晋职称,你们自己使劲写去吧。现在为了脸上好看,就不光是催着,还得帮着年轻人找病例。唉,额外增添了不少工作呢。唉,老陈,操心费加不加啊?”
“不加。你可以缀在后面当第二、第三作者,多少也分点儿稿酬的。”
“我得多不要脸,才能在别人的文章上,加自己的名字。”梁主任对这提议嗤之以鼻:“还稿酬呢。老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可不是以前,投稿还能得个名利双收。现在想发表文章,不仅是文章水平得够,还得另外给人家钱,一篇3000块。我有那钱,还不如给我外孙买糖葫芦吃。”
石主任就开玩笑:“老梁,你光加名字不掏钱,量你们科的小年轻也不敢朝你要的。”
梁主任呸他:“那还不够年轻人背地儿笑话我的。”
陈文强笑眯眯地说:“你说3000的采纳费,那是中字头的。省级不用那么多,1000块就够了。你得了‘名’,自然得让点儿‘利’出来。像我今年就已经出去6000块了。夏天再来一篇,小一万就不见影儿了。”
“老陈,你该挨打了。你这是炫耀自己的文章上了中字头啊。”
“你们谁没有啊。想进正高,没几篇中字头的文章,都不好意思报名的。”
“那是。来来来,问咱们‘花钱’买到报名资格干杯。”
碰杯以后,茅台酒进肚,几个人吃菜。放下筷子,石主任却说:“老梁,哪怕出钱也应该缀上名字。你想想两篇文章四人次,与两篇文章两人次比较,一起往院办章主任那儿报,那可就是前者发表论文的人数达标、文章数也达标了。”
陈文强闻言但笑不语。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章主任这要求的出发点是挺好的,可惜落到下面执行的时候,就是会出现这种变相的“应付”情况。即便石磊不说这话,别的科主任也未必想不到、未必不会去做。
但是自己却不能在这种场合驳斥石主任说的有什么不对,更不能回去要求章主任只统计第一作者,有些论文还就是合作出来的。
*
说了一阵子的病例和论文,石主任就说起杨大夫的那个肾肿瘤患者。这次喝酒的目的。
谢逊有心与石主任交好,就对陈文强说:“陈院长,我后来要了杨大夫那患者的ct片子仔细看了。从片子上能看到有粘连,但不如打开看到的那么严重。按常规来说,真要是与片子上显示的一致,老杨还是能够剥离出肿瘤来的。”
石主任赶紧跟上说:“老陈,关起门我说点儿咱们自己人的话。这手术你知道我是不放心的,所以周五胸科那边就没安排手术。”
陈文强点头。这是早说过的话了。
“我在手术间里,真就是一直站在小黄的身后看着的。手术间那么多人,我也说不出假的来:老杨前面的操作中规中矩。若是没有意外,这手术他能拿下来的。所以他做这手术,也不算逾格。”
梁主任受石主任所托、又喝了杨大夫的酒,这时自然不能不说话的。“老石说得对。咱们总不能等晋升了高级职称后,才做三级四级手术,是吧?”
杨大夫赧然,呐呐道:“是我基本操作水平还差了一些,所以才有后面出事之后的慌神。陈院长,我下周也会好好去实验室练练基本技能。”
陈文强对杨大夫的态度满意,他点头说:“亡羊补牢、吸取教训是应该的,但是这事儿肯定会到院务会上讨论的。小黄有小黄的错误,你也要承担你的责任。咱们先不论最后是怎么个处理结果,那个杨大夫,今天你去看了患者吗?”
“去了。每天上下午我都有过去看。小黄这两天也一直在icu守着的。今天下午已经拔了引流。要是没什么事儿,明早交班后,我就把患者接回来。”
陈文强肯定杨大夫的做法。然后又对他说:“外科出事,尤其是手术台上,动辄就是患者的一条性命。这动脉损伤,咱们谁在手术中都有遇过的。你就错在动脉出血后、你没能及时跟上做止血。你认吗?”
“认。”杨大夫难掩羞愧。“现在想想,我当时应该是误以为损伤的是肾动脉,以为患者这下子是没救了。唉!”杨大夫使劲拍了一下额头。“亏得石主任在场,小潘反应也快。陈院长,要不是谢主任和李敏上来救台,这手术最后就得石主任来完成了。我到底是差得、差得远了些。”
石主任就接着杨大夫的话说:“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也有点儿懵。好在小潘动作快。小谢和小李后来接手做肿瘤剥离的时候,我也为他俩揣了一把汗……”
梁主任嗤笑道:“老石,你还有没有点撇了,那个谢逊和小李上手,你还担心什么?”
“肿瘤与下腔静脉有粘连啊。”石主任理直气壮地回答。
梁主任立即追问:“那你怎么不上台呢?”
“开始没想到粘连会那么重呗。等我刷手上台的时候,小谢和小李已经干上了。这个手术最难的部分是小谢和小李完成的。”
俩人一唱一和的,不过是想让陈文强接受那是个意外。而外科手术会遇到意外,那与正常情况的比率,基本是1:1的。
陈文强见梁主任和石主任说的热闹,明白他俩心中所想。又见杨大夫肯正确认识自己的错误和不足,他也不是那种要逼得人走投无路的性格,便也就委婉地应了梁主任和石主任的求情。
他端起酒杯,对杨大夫说:“这样的事儿,常规是等患者出院以后,才拿到院务会上讨论的。我虽是负责医疗的院长,但在秉公处理之外,我还是外科大夫,自然也不愿意我们的外科大夫们,以后遇到跨职称的、难一点的手术就打退堂鼓。你能够认识自己的不足,知耻而后勇,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
杨大夫连声感谢,向陈文强敬酒,梁主任等立即陪着举起了酒杯。
众人再度干杯以后,梁主任借酒就说杨大夫:“你多少也刚强一点儿,一个大老爷们的,心狠一点儿,也就不会出麻爪的事儿了。你看小谢和小李,他俩那个在台上不是杀戈决断的性子,从来动手不带含糊的。老石,你说是吧?”
石主任点头:“小谢和小李是干脆利索,是外科大夫的好材料。不过像老杨这样的性格,做同志、当朋友处着,咱们大家都放心。但是当外科大夫,他是缺少了一个当机立断的狠字了。天性而已,各有利弊。来,喝咱们的酒。”
陈文强很给面子地又端起酒杯:“喝酒。”半杯酒入口,他又赞道:“今天这酒好。”
“那是,茅台酒呢。也就友谊商店才常年有这酒卖。”石主任达到目的,就跟陈文强和梁主任说起茅台酒来。酒桌上谢逊最年轻,他少不得跟杨大夫抢倒酒的权利。几个男人所说笑笑、热热闹闹的,一瓶白酒就下去了。
杨大夫还想再开一瓶,陈文强说什么也不让。“这酒好,但咱们也不能贪杯,喝酒的日子才能长远。是不是啊,老梁?”
“是啊,咱倆这几个月算是把烟戒掉了。只剩下这点口腹之欲,可得长长久久的。”
*
楼上喝酒讨论病例,楼下李敏、穆杰、小芳在一起吃晚饭。看着昨天还一人一个方向坐着的新餐桌,今天就空了一块了,李敏微微有点儿情绪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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