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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的路上没什么车,故而车速很快。路旁的白杨树一排排地闪过,李敏注意到远方的那些树枝,经过西北风的洗礼后,已经没有积雪附着了。

光秃秃的好难看!

也就是高远的灰蓝色天空,让人不觉得压抑罢了。没一会儿,李敏也靠着椅背眯缝上眼睛了。

“秦叔,秦处长,到了,要检查证件。”

李敏被费达的说话声惊醒。桑塔纳停下她都没注意到。她坐直往后视镜里看,见秦主任和张正杰也是愕然惊醒的模样。还好、还好,不是自己一个人真睡着了。

秦处长把一封介绍信递出车窗。那持枪站岗的卫兵接过介绍信,探头往窗户大开的桑塔纳里看。冷风灌进来,让李敏缩了一下脖子。而那卫兵看到满身红的李敏不由得愣了一下,而李敏也注意到了检查者帽子上的徽章。

核对了人数后,门卫很客气地把介绍信还给秦处长,并热情地给他们指路:“顺着这边的路往里开,到第二个岔路口右转,会有人在楼门口等着你们的。”

显然是已经有人给他打过招呼了

“谢谢。”秦处长在来访登记本上签名后,看着门卫收下了介绍信。

“秦处长,你可以啊。咱们都沾了你的光,不用下车了。”张正杰在大院住了多年,顺嘴就捧了秦处长一句。

“哪里哪里,都是省院的介绍信有面子。你也不用喊我什么处长,叫我老秦就行。叫我一声秦大哥就是抬举我了。”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张正杰自然从善如流。

秦处长满意地点点头。媳妇儿说得对啊。自己不就是在临床缺了根底吗?不就是在外科缺了基础吗?这个在省院没什么根基、却非常上进、技术也不赖的张正杰,大大小小的也是个科主任,若是他能与自己联合起来,不是恰恰好?!

因势利导,因势利导。秦处长在心里默念了几遍,然后也不觉得张正杰那媲美日本宪兵中队长的打扮碍眼了。就是满身红得刺眼的李敏,也不让他憋气、堵心了。

*

费达放慢车速,顺着门卫的指示往前走。果然在转过第二个路口后,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衣、外面披着一件深蓝色棉大衣的男人,站在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前楼门口张望,等人的模样。

桑塔纳稳稳地停到这个陌生的红砖小楼前。

车甫停稳,秦处长就开门下车了,张正杰慢了几拍,等秦处长绕过桑塔纳、绕过他所在的车门了,他才推门下车。李敏本来是跟着秦处长同时下车的,这时她停住了脚步,让张正杰走到自己前面。

就看秦处长在与那人寒暄。“老周啊,大过年的,把你从家里请出来,不好意思啊。”

“哈,你老秦还知道不好意思怎么写啊。这怎么,这事儿你还带了个漂亮女孩子来了?”

“别小瞧漂亮女孩子。这是我们医院神经外科的主治医,省院的先进工作者呢。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们创伤外科的张正杰主任,周处长。这是李敏李大夫,医大前年毕业的。”

周处长与他们握手。

“幸会,张主任。李大夫。前年毕业的就晋了主治医,这么年轻的主治医。研究生吗?”

李敏笑着摇头,表示自己不是研究生。

秦处长就说:“一会儿干完正事儿,喝酒再聊。请的人都到了吗?”

“在你们前面几分钟到的。我说老秦你这阵仗请得可有点儿大啊。名列省城法医第一位的,被你大过年的请出来了;还有位医大的解剖学教授,李大夫,你或许会认识。”

李敏向他笑笑,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剩下的那位,我给你请的是咱们省法医鉴定处的副主任,他也有独立签字的鉴定权。三个人三个来处,绝对能保证把公正性放在第一位。”

“谢谢你,辛苦了。一会儿我多敬你几倍。”秦处长与这个周处长的关系很熟稔、很亲近。

李敏和张正杰跟在俩人身后,听着俩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后走,快到走廊尽头了,那人回头看李敏一眼说:“李大夫,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我们了。”

李敏摇摇头,“谢谢,我还可以。”走到这儿了说害怕?

怎么可能。

“那就跟我来吧。”

推开尽头的门,是一个套间。周处长停下,把棉大衣脱下来挂好,回头说:“你们的东西可以放在这里。”

李敏把手里的书包打开,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的白大衣。换下红色的呢子大衣,收好围巾,李敏从容戴好帽子口罩、掖好头发,俨然就是准备去换药室的模样。

张正杰笑着说:“还是小李准备的齐全。”

秦处长看看三人都戴了白帽子、白口罩,才意识到自己差在什么地方了。没办法了,硬着头皮进去吧。

里间的温度很低,李敏进去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周处长随手摘下墙壁上挂着的蓝大衣说:“一人一件,自己挑干净的穿。”

李敏跟在张正杰后面拿了一件套上,寒气令她一窒,她便手忙脚乱地赶紧拢好大衣。但跟着入目的沉重就让她忘记了寒冷。

不大的屋子里,地中间有一张解剖台,白布从头到脚覆盖下的应该就是昨天的死者了。靠窗有一张陈旧的三抽屉办公桌,上面散乱地放着记录的夹子、本子等。靠墙放着一排的长台,上面有各式各样的手术器械,撕开的乳胶手套的纸口袋,还有大大小小的数个白色搪瓷长方盘。

李敏知道那些盘子的用途,是为了盛放一会儿取出来的器官,做更进一步的解剖。

三位同样白衣白帽口罩捂得严实的男子,分站在解剖台两侧。看他们中的两位还在戴手套,估计也是刚进来的。

“周处,现在开始?”拿着寒光闪闪手术刀的老者问。李敏是从他半白的鬓角和声音,判断他应该是年龄最大的。姑且称为老者吧。周处长也没介绍。

“开始吧。”

李敏掏出便签本,旋开钢笔准备记录。她来前陈文强特意提醒她,把看到的都记下来,客观记录,不能掺杂个人意识。

……

双肺颜色暗沉,这人有吸烟史。肺门有钙化灶,应该是陈旧性结核钙化。位置在肺门这里,大概是青春期结核了。死者这个年龄的人,能抗过去青春期结核的可不容易。

这三人之中有一位偶尔会说几句话,李敏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儿耳熟,但是隔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她猜这位就是医大的解剖学教授。除了他说话,其他人都沉默地看着老者操作。

……

肺动脉无血栓!

全部剖开的肺动脉,主干、分支都袒露在大家面前。干干净净,不仅没血栓也无淤血。周处长也在记录,他边记边探头看,到这时,他忍不住将视线落到张正杰的身上了。

张正杰的脸立即就变色了。

“不是肺栓塞?可是,可是这患者从不适到死亡只有三分钟的时间。绝对是在三分钟之内。是吧,小李?”

“是。”李敏简单地回答他。她只管把眼睛看到的忠实地记录下来,回去交给陈文强参考。

“看心脏。这心脏不对。”

岂止是不对,跟着上了数台心脏瓣膜修补术的李敏,她对正常心包已经有直观的认识。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出声:“心包填塞!”

站在李敏身边的张正杰跟着李敏的话抖动了一下,他无意识地撞了李敏手臂一下,李敏手中的钢笔立即就在便签纸上划了一道。

李敏侧头回扫了张正杰一眼,见他腮帮子上的肌肉咬起出明显的痕迹,并在快速地抖动着。如果是心包填塞……李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那错误就全是医院的。

切开心包,入目有淤积的凝血块,破裂的心脏……

老者将整颗心脏取出,放到李敏熟悉声音的那男人端着的大搪瓷盘子里。秦处长和另一位没怎么说话的中年人,把靠墙的平台抬出来一个,搪瓷盘放上,解剖地点换到这平台上。七个人再度团团围到一起。

*

老者稳定地继续操作,李敏熟悉的声音也继续做讲解。但李敏不知怎么有一种他在给自己上课的感觉。

剖开心脏供给血管。

张正杰抽气——冠状动脉里有血栓形成、并完全堵死了冠脉。李敏与周处长同时记下那男人的如实描述。

现在患者的死因明确了!他们都错了,诊断就错了,不是肺栓塞!

李敏略熟悉的那个男声冷静地报出死亡原因:冠脉栓塞、心肌梗死、心脏破裂、心包填塞。

张正杰侧脸看李敏。他的声音虚浮得如同失去了支撑的大厦。

“小李,术前有做心电图检查的,是吧?”

“有。正常的符合生理年龄的心电图。所有的术前检查没有手术禁忌症。”

张正杰在得到李敏的回答后,带着点儿踉跄地往外走。他呐呐自语:“我们都往肺栓塞去想、去抢救了。没想到、没想到是冠脉栓塞……”而且,最要命的是,患者的心脏破裂了!心脏破裂,引起了严重的心包积血、填塞!

这就让省院尴尬了。临床诊断和治疗上,大家都是先往常见病、多发病的方向去想。谁接诊危重患者后,会先往罕见疾病去思考呢。

但是,落在这个患者身上,省院的错误就明显了:

肺栓塞的治疗方向是抗凝、溶栓。——据说尿激酶的使用量要达到体重的四分之一才有效,李敏暗搓搓地想,溶栓?来得及吗?

而心脏破裂、心包填塞,可能需要的是心包穿刺、解除对心脏的压迫。

两者的急救思路是完全不同的。

但不论是肺栓塞还是心包填塞,这两病都有一个共同点:死得快!

不管是肺动脉主干被栓死,不管是心脏破裂、还是心包填塞,都会让患者瞬间失去生命。尤其是后者,心脏都破裂了,任何抢救都无济于事。

对这个患者——

即便诊断明确,心包穿刺也不是所有人能做得了的;

即便做了心包穿刺,心脏还破裂了在那摆着呢,冠脉那堵死血管的血栓也在那儿放着呢……溶栓来不及,开胸取栓也来不及……

但是省院的诊断错误是不能回避。李敏等三位专家在尸检记录上签字以后,跟着秦处长出了尸检房间。她换回自己的衣服、收拾好白大衣和记录本,悄悄站去有点儿失魂落魄的张正杰身边,轻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她最后还补充道:“那患者的医嘱我记得,有给他用抗凝血药物。小曹还曾在查房记录里写了嘱咐患者在床上活动、让家属按摩双下肢。主任,咱们该做的都做了……”

“小李,谢谢你。唉,我没想到,没想到啊。我就是学医了,还是对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同样无能为力。”张正杰的精神头很不好,但是他领了李敏的好意。

“不怪你的,老张。”秦处长是内科出身,他是最早那期的、两年制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多年不干临床,但李敏的解释他还是听得懂的。他很赞成李敏劝慰张正杰的话。便也顺着李敏的话劝说张正杰。

“咱们没往心脏破裂的方向想,符合治疗原则的。毕竟是肺栓塞发生的几率更高,是不是?但这些咱们回院再说。一会儿你陪他们多喝几杯,大过年的,把人请出来了,咱们不能失礼。”

“好。”张正杰明白秦处长给自己陪酒的人物,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接受了秦处长的好意,也努力撑起精神头,应下了秦处长的要求。

关于喝酒这事儿,他张正杰从来没怕过谁的。何况刚才周处长介绍的那三位,哪位都值得他张正杰去结交;哪位都不是现在的他,平时能结交到的。

*

很久之后,周处长过来招呼他们仨。“老秦,走啦。咱们照老规矩。”

“好啊,都听你的。我跟你说咱们张主任是能喝的,今天保准让你尽兴。”

“那就好,小李能喝点儿不?”周处长对李敏还挺关注的。

李敏忙摇头:“我不行,一杯就倒。”

“那可不成,外科大夫没有酒量怎么能行呢。练练,多喝点儿就好了。”

出了红砖小楼,周处对老秦说:“你们的车跟我后面吧。小伙子,能跟住吧?”

费达保证:“您放心,我会跟上的。”

周处长豪爽地一笑,上了不远处的那辆车。o牌的黑色皇冠3.0,脏兮兮的残败外表,尾灯处都被腐蚀出来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了。还不如费达的这辆桑塔纳,虽同样也是旧车了,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呢。

*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了庄严国徽注视的范围。费达瞥了李敏一眼,见她面色沉重就问:“查到原因了?”

“嗯。”

“什么问题?”

“心包填塞。”

费达直率地仍给李敏两字:“不懂。”求解释的意思很明显。

李敏笑笑轻咳了一声,从后视镜与秦主任对视。费达以为她想照镜子,就说:“遮阳板那儿有镜子。”

“谢谢。”李敏接受了费达的误会。翻开遮阳板仔细地照自己的唇彩。为了堵住费达再问话,她掏出唇膏认真地轻轻地抹起来。

秦处长见李敏通过后视镜与自己对眼神,想想明白了李敏的意思。他便对费达说:“费大啊,这事儿你别打听、你当不知道。等院务会决定以后会公布结果的。”

“是。秦叔。我明白的。”费达收敛脸色,严肃地说:“秦叔,我不会乱说话的。我这不是看着这一车坐的都是自己人,才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嘛。你当我没说。好不好?”

“行啦,你别做这怪模样,我不会与你爸爸说的。张主任和李大夫也不是多嘴的人。”

李敏抢先表态:“你说什么了?”

张正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秦处长:“看,咱们小李聪明吧。不过我跟你说小李没什么酒量,她不能喝酒。”

“秦处长,要不把我先放下来吧,我自己回医院。我还得值班呢。”李敏抓紧机会申明自己的愿望。

“那怎么行。这样的工作之后,照例要喝几杯驱驱晦气。”秦处长这时候怎么会答应,只看周处长对李敏的关注,他就不可能放李敏走。他敷衍李敏说:“不会喝酒就不勉强了。那几位都是德高望重的专家,还有医大的教授,你怕什么呢。”

*

街上的行人稀少,太阳在慢慢地向西偏斜,李敏揪着手指头看着车窗外。她开始后悔出来看尸检了,希望那几个人不是杨大夫那样的……无奈中,她只能根据日光的影子,判断出他们的车在向东南的方向开。

街上绝大部分的店铺都关门了,人行道上只有零星的、摆着拜年糕点盒子的货架子和推车。穿着油池麻花工作服的售货员,在鞭炮碎屑中、在失去温暖阳光抚摸下的瑟瑟西北风里,抄手的、跺脚的、捂耳朵的,看到偶尔经过的行人,他们都带着热切的渴望吆喝几声,大概是盼望行人买糕点吧。

小车穿行在李敏熟悉的街道上。这是回到医大附近了?

下车,擦得干干净净的百年鹿鸣春招牌,在夕阳的最后余晖中反射着古朴的光芒。费达的车技很不错,这一路始终保持与前车二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

“过年都放假了,咱们就在这儿对付一口了。”周处跟他们后面刚下来的三人招呼一声,就领先往里走。

“定好位置了,在长春那间。”周处长报上房间名,服务生侧着身子,把他们这一行人往里带。

进屋落座自然是要寒暄推让一番的。李敏站在门边,看着说话声音熟悉的医大教授,心里不确定他的姓氏。无他,很多教授、副教授只上一两节课。但是这个声音,李敏认为自己听过的次数,绝对不止一次的。

那医大的教授仿佛感觉到李敏在看自己,朝她招招手说:“李敏,过来,在我身边坐。我有话要和你说。”

秦处长赶紧应道:“李大夫,快坐去你老师身边。”

李敏依言坐过去。她的右边就是张正杰,左边是医大的教授,再过去是周处长,主刀尸检的老者,与教授同到的看客,秦处长。

张正杰和秦处长之间空了一个位置。但费达,并没有出现在他们这一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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