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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外,谢觉脸色沉沉,像是结了寸余冰霜,直挺挺地肃立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待见到熟悉的身影缓缓步出,他才松了一口气。

心知这不是打听的时机,谢觉硬生生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护着自家郎君回了府。

待回到了谢府,他犹豫再三,还是转向了书案边端坐着的清俊郎君,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郎君,裴侍中当真会答应与太子合作吗?他这汲汲营营地忙活半辈子,都是图什么啊。”

接过了谢觉讨好殷勤递上的茶水,谢瑜抿了一口温热,才抬眼瞥了下满脸疑惑的下属。

他细细地端详着碧色天成的杯盏,语气轻飘飘的,仿若几不可见的茶烟一般。

“你道那裴蔺是何种人?圣人,贤者,庸人,小人,亦或是仙佛?”

谢觉苦着脸,“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哪分得清这些。”

“圣人者,无善无恶,贤者,则是善多恶少,善少恶多往往被称之为庸人,有恶无善便是小人。至于仙佛,却是有善无恶。”

价值数金的杯盏随意被搁置在茶盘中,落下的声响悦耳且清脆。

谢瑜轻抚着笔架上悬起的,一只针脚粗劣的荷包,唇角微微挑起,极为温和地问了句。

“你觉得他是何种人?”

虽然郎君解释的很详细,谢觉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叫他怎么说。

裴侍中在朝中为官多年,官声一向不错,是少见清廉有为,若否,也不至于有许多官员追随。

若不是此回他跟着郎君,知晓这些根底,实是难以想象,那样一人,竟是花了二十余年,暗地里除掉了许多世家,甚至还跟越宁王勾结多年,一手筹划了如今的洛京之局。

他琢磨了半天,似乎和哪个都不搭边,只好反问了句。

“郎君您觉得,裴侍中是什么样的人?”

郎君眉眼温润且雅致,举止轻柔地摩挲着指尖的荷包,如同在摩挲自己最心爱之物。

“可称国士,却非是本朝的国士,而是前朝末帝的国士。譬如那为主公复仇的豫让,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死前仍厉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豫让毁身潜伏,一心只为主公报仇之事,谢觉是知晓的,他思量着,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

“您说的,怎么跟您问的又不一样!”

谢瑜搭着眼帘,长睫覆眼,像是没了与他分说此事的兴致。

心知肚明自己又被摆了一道,谢觉敢怒不敢言,刻意重重叹了口气,撇着嘴角出去了。

书房内便只留下了若有所思的郎君一人。

裴蔺是何种人?

谢瑜其实不甚在意。

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借着前人旧话,与谢觉随口戏言而已。

何为善,何为恶?

天下间多的是在一人眼中为善,另一人眼中至恶的行事。

雕花窗牗曳斜进的光线灼灼,越过书画屏风,被分割出明暗的界限,为那张清俊雅致的面容同时蒙上了朦胧模糊的阴影与明朗。

便是今日他不往,裴蔺也定会答允这桩合作。

原因也简单,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皆为利趋,可因利而合,亦可因利而分。

利之一字,非止于紫袍绶带,玉堂金马,锦绣珠玉。为昔日所忠君王,亦或是知己报得大仇,未必不是裴蔺所向往之利。

如此,他们便有了合作的契机。

至于裴蔺为何会改变主意,愿意与他合作,不外乎是因着越宁王生性犹疑,举棋不定,宁愿放出个什么前朝皇室的血脉做筏子,也不敢大刀阔斧地直接清算周氏一族。

想来,裴蔺原本打定的主意,便是待越宁王将周氏一族扫尽,再趁着天下大乱,除去越宁王。

只可惜……谢瑜想到了自己离去时,身后隐隐传来的呕血声。

天不肯假之以年,裴蔺身染重疾,这便是合作的契机了。

早在他得了越宁王心腹副将身亡的消息时,便发觉裴蔺似有心急之象。

而在理顺了裴蔺种种行事所求之愿后,他便笃定,此人定会答允合作。

毕竟先帝已死,背叛的世家尽数凋零,唯有越宁王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与之相比,周氏一族剩余之人,皆可后排。

天下有一人知己,才可以不恨,所说的,便是裴蔺了。

说起来,裴蔺将仇人屠尽之日,便也该是他亲自为自己择定的死期了。

思量着足以动摇朝堂,决定万民生死之事,谢瑜的面容上却是云淡风轻,今日之事,似乎并不能让他得出几分算无遗策的欢愉来。

修长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的细微褶迹,他甚至破天荒地觉出一分厌倦来。

心中也有些空,倒像是少了什么。

谢瑜起身,打开书架上久置的木盒,取出一新一旧的两枚红色平安符来。

抚上新符时,手指的力度缱绻轻柔,拎起旧符时,指腹便失了几分热度。

相隔了十数年,出自同一家寺院的两枚平安符并列在桌案上,任由他将视线落于其上。

在令人追查裴蔺之事时,他意外得了些旧年的蛛丝马迹。

即便所查明之事未必是真,他也已经对年少时徐夫人之事释怀,这旧符也就没了重见天日的必要。

谢瑜将年前陆菀冒雪出城,为他所求的崭新平安符仔细收好。

渐渐的,他的唇角便浮现出一抹清浅笑意。

谁能想到,去岁赏菊宴后,几逢生死,会让他得了个娇娇女郎。

那小娘子明媚且鲜活,竟是让他此生头一遭有了娶妻的念头。

谢瑜立在书架旁,抚额轻笑,有那么一刹,竟是想将洛京之事都抛诸脑后,纵马南下去寻她。

那些因着醉心权术而得来的快意,与她相比,都显出了几分苍白单薄。

昔日里他了无牵挂,对诸事厌憎,除了分些心思庇护谢府,只数年如一日地沉浮宦海,殚精竭虑消耗心力,以求从中得出些许畅意。

如今倒是多了个软肋。

有了心悦之人便是这般的好。

让他心心念念,几乎成了每每夜半梦回的执念。

放不下,也忘不了。

还不知洛京有人在念着她,陆菀这会正闷坐在席上,听那劳什子表哥跟自己的阿娘叙话。

那人对上她与阿窈时很是放肆,对着周夫人却很有几分恭敬。

表里不一,伪君子,真小人……陆菀在心里磨牙念叨。

若是他当真在意这门亲戚,早些上船时怎地不相认?

偏生在他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自己、安排人监视陆家、又假装偶遇之后上门。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真?我倒是许久不曾见表姊了,只记得她出嫁时,还拉着我的手哭诉不舍,如今,连你都及冠数年了。”

周夫人兴致正高,连陆远也含笑说上了几句。

“宜渊此次来松溪,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谈,还是?”

陆菀百无聊赖地挠着施窈的手心,还给她使眼色,想寻个借口出去透气。

只可惜施窈都装作不知,只低着头喝茶,假装自己不存在。

“菀表妹,”沈池忽然叫了她一声。

陆菀头皮发麻,勉强抬起头应了声,就见他客气地冲着自己揖下身去。

“我见表妹而心喜,才会在铺子中拦住表妹,还望表妹勿要怪罪于我。”

这一番话,陆菀一个字都不信。

她打量着站起身来的沈池,见他眉眼暗藏邪戾之气,相由心生,便知此人的生性怕就是如此的。

如今当着阿耶和阿娘的面,不过是做足姿态罢了。

装样子么,谁怕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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