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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仪娘娘生了。
是个公主,出来报喜的嬷嬷声音都颤着。陛下刚下朝回来,玄青色的朝服还未脱,就要往内殿走,几个内宦忙拦着他,说什么陛下三思啊,不合祖制啊,姜与倦忍了很久才没有一脚把人踹开,不住地往殿内望,双手紧紧地交握,却不住地颤。
一是喜,妗妗…给他生了个女儿。
二是忧,她怎样?可还好?
忧很快盖过了喜,听闻女子生子,就是往鬼门关走上一遭,妗妗现下是什么情况,他也不能看看…万一有什么不好…
姜与倦自己把自己吓得脸色惨白,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崔常侍看得心惊肉跳,真怕陛下在这关头又吐血了!赶紧上前去扶着。
好在是他多虑,姜与倦稳了稳手臂,强作镇定地把太医们都叫到外面,挨个地询问起来。
*
白妗虚脱了几天,这日刚好了点儿,奶娘就抱着小团子,来给她看。
“娘娘快看,公主长得多像您呀,”
说着把襁褓放到了她的枕头边。
刚出生的时候,白妗就撑着看了一眼,丑成那个样子,她是真没觉得像。
细竹给调了回来在白妗身边伺候,正摇着拨浪鼓,蹲在床边逗小团子笑。
“呀,公主笑一个~”
小团子没怎么,她自己倒笑得快活。
白妗一瞥,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就是她与他的女儿么?看起来恹恹的,据说是早产的缘故,气血有些不足。
许是细竹的鬼脸太吓人,小家伙的眼睛鼻子皱在一起,作势要哭,白妗看着看着,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腾升了起来。
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会哭也会笑,也会慢慢地长大吗?
长大了,会像他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
真好…她是父母双全的。
小家伙吭哧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哭,只扁着个嘴,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怎么了?”白妗奇怪。
“启禀娘娘,公主是饿了呢。”奶娘笑回,这便抱走去喂奶了。
……
白妗卸货以后,姜与倦反而不再迷恋闺房之乐,一来她殿里,大多盖着棉被纯聊天,滚床单没几回,倒是喜欢肢体接触这一点,没怎么改。
一边批改奏折,一边拉着她的手,把玩着手指,时而摩挲过手心。
白妗偷偷看他,姜与倦的注意力是在奏折上的,怕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不知怎么养成了这个习惯,她悄悄地往回抽手,就被他拽住,“怎么了?”
眼睛还在奏折上。
白妗只得说,“陛下忙您的,臣妾就是闲得慌。”
被他闹得没法好好看话本,索性捏着掐丝珐琅的果叉,吃起盘子里的水果来。
咦,哪里进贡的猕猴桃,倒是甜,她又吃了好几块。
半晌身边却没了动静,原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几封翻开的文疏枕在手臂下,睫毛阖着,在挺直的鼻梁边投下阴影。
稀罕,大昭的皇帝也有这种累到趴着睡的时候,白妗偷笑,这要是画下来,被文武百官看到,他是半点威严都没有了
崔常侍轻手轻脚走进,递过来一件厚度适中的毛毯,白妗给他轻轻盖上,也一道静悄悄滴退了出去。
太极殿外。
白妗同他随意寒暄了几句,“你伺候陛下多少年了?”
崔常侍带了笑模样,回忆着,“东宫开始已有十六七年了吧。”
白妗看了他几眼,“给陛下搓过背么”
“啊?”他傻眼,这什么问题。
“看陛下身上有伤,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在意得紧,便特地来问问你。想你同他十几年的交情,说是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必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故意把他跟姜与倦的情份往重了说,崔常侍果然放松了警惕,感叹道,“还能怎么,自个儿折腾的呗!”
白妗愣了愣,
崔常侍立刻就后悔了,打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子,“完了!主子嘱咐不能说,不能说的。”
懊悔不已。
白妗同情崔常侍,就他这个嘴把门,难怪陛下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是明海。
同情归同情,脸上还是淡淡道,“你既然起了头,就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然,我亲自去问他。”
说着要往殿内走。
崔常侍哀叫:“别!别!…”看白妗不肯干休,只得咬牙,“小人说,小人说就是。”
“只娘娘万万不能同陛下透露,是我告诉娘娘的…”
从崔常侍口中,她终于知道,传言是多么错误,那三年他并不轻松。
除了乱成一团的朝政,压着他的,还有执念。那一纸放妻书中表现出来的豁达都是假的,他没有办法放下。
崔常侍说,自她走后,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不再碰画,不去芳华宫。他创造的恐怖的牢狱,撬开无数贪官污吏的嘴,可与此同时,他也用牢具虐待自己。
养伤就要十多天。
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告诉自己有必须完成的事。
他说,这世间,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呢,死又有什么可怕,他只怕活得浑浑噩噩。
崔常侍是知道白妗是谁的,摇了摇头道,“白天忙公务,晚上就酗酒,日夜颠倒来过,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直到一年前有疑似是娘娘的消息传来,才慢慢地好了些…”
絮叨的话语成了聒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白妗只是喃喃,“我不知道…”
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那三年。
春夏被她带走,冬天留给别人。
剩下秋天,独自枯萎,又独自成熟。
……
难怪,他性情大变。
难怪,他千杯不醉。
这日晨起,白妗搂着他的背,没让他走,闷闷地说,“那时候,我给你留的东西,你没有看到么?”
离开的时候,她明明将东西都留在了安虞镇。
丹书玉令,石室仙机。
玉空见拿到的那一份,并不完整。而留给他的,才是千真万确的前朝秘宝。
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动用这笔财富,对于彼时入不敷出的大昭国库犹如活根之水,必定能省去他很多力。
姜与倦弯弯眼,从榻上起身,捧来一个匣子,打开锁扣,里面是手镯,还有一本棋谱,它们原封不动。
底下压着一根雕着仙鹤、振翅欲飞的白玉簪,白妗愣了愣,他却将簪子与梳子一并,放进她的手里:
“妗妗,为朕绾发。”
坐到铜镜之前,乌发柔顺地垂下。
一如那年,她获封昭媛之时。
她站在他身后,泪水滴落在木梳之上,洇开一抹暗痕。
“哭什么?”从铜镜里看见她红红的鼻尖,姜与倦笑她,“都是孩子娘亲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抬手,握住她在肩头的手指,“别哭啦。”
白妗默不作声,给他理顺打了结的一绺长发。
“剪下来吧。”他忽然说,而后与她的一束青丝缠绕在了一起,妥帖收进香囊之中,挂在腰间。
回搂住她,笑得满足,“宫里的老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朕觉得寓意极好。”
白妗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
在心里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对不起。
*
白驹过隙,春华眨眼而逝,冬日被大雪裹挟着呼啸而来,年关将近,城中有名的戏班子进了宫来,要演一出梁祝,陛下却频频蹙眉。
“不好。”
“哪儿不好?”
姜与倦说,“梁祝我是读过的。这故事里的人,命很苦…”
白妗笑道,“最后不是化蝶了么,还是美满的。”
他却嘟囔着,摇头,“没有相守,不好。”
白妗抱着女儿,失笑。
后宫没有姐妹,白妗只得跟皇后、宁妃,现在的太后太妃们凑一起看戏。
年年都演一样的戏码,她们提不起兴致,太后的神色也不咸不淡的,心想一会去谁宫里打几圈叶子牌,哎这一把老骨头真不想动,不然一会让她们留下来吧。
那班主见大家都反应平淡,唯恐惹得贵人不满意,忙趁中场休息时作揖:
“娘娘们莫恼,还有绝活儿呢!”
他说的“绝活儿”,就是最近新排的戏,城里都演过一圈了,反响热烈,绝对出不了错。
台上又是锣鼓喧天,白妗越看越觉得眼熟,这这这透着一股浓浓恶俗风气,不就是杜相思那话本子的即视感,还什么城主妖姬?
白妗快要淡定不下去了,谁品味那么可怕啊竟然给编成了戏曲,根本没眼看!
她这边坐立不安,没想到这一折子戏却吸引了太后们的注意。果然一个个乐起来,看到精彩处还会说一声“赏。”
故事虽说荒诞了一些吧,但蛮合胃口,一波三折,主角俩也不似往年那叽叽歪歪的生离死别,倒是热热闹闹。
看戏,就是图个乐子不是。
谁不喜欢团圆啊?
连陛下也喜欢。
这喜欢体现在,尤其青睐成双成对儿的东西,有个士子写文章写得很好,陛下极为欣赏,当即赏了一只象牙的碎玉纹酒具,没想这酒杯是一对的,一只赏出去,另一只就单着了。
于是皱皱眉,把剩下的一只连夜送到了人府上。
这下误会大了,士子以为陛下非常赏识自己,大喜过望,写了一首诗称赞陛下多么多么的英明神武,后宫多么多么的和谐,与娘娘多么多么的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这词儿能乱用?
昭仪是妾,你说一个妾跟陛下举案齐眉?
大不敬!
藐视皇威!
当今陛下可是出了名的严厉!
这士子出尽风头,早就惹人眼红,是以众人翘首以盼,就等着他被扒一层皮!
士子也觉得自己完了,抖抖索索地进了宫一趟,出来的时候,却在宫门外跌了一跤,又哭又笑,莫非吓疯了?
却是乐疯的,陛下——又重重地赏他了!
不知何时,民间兴起了一项活动,那就是,模仿皇帝的口吻写情诗!
一个比一个矫情,一个比一个牙酸,看过细竹誊抄过来的纸稿,白妗是恶寒不已,这些人的才华不用在正经事上,跟她一个昭仪表什么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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