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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酷暑。
迈尔城。
狭长的街道上散落着几张政府军征兵的海报,路边的商店早已关门歇业,往来荷枪实弹巡逻的士兵面色严肃,不时有小老鼠从墙根跑走,骨瘦如柴的流浪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层建筑差不多都在上一次空袭里被毁掉了,路边一栋两层高的民房上挂了摇摇欲坠的红十字旗。
这里不收治任何军方人员,只接诊在战争中受伤的普通平民。
迈尔城的割据战已经持续三个月了,从陆青时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每天都在炮火里苏醒。
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彻夜难眠到最后累到塞上耳塞倒头就睡,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虽然最前线阵地在距离市区四十公里的地方,但不时还是有小股武装力量渗透进来,他们在楼上给伤员接骨,楼下在乒铃乓啷巷战。
机/关/枪的声音一响什么都听不见,说话全靠喊。
最危险的时候晚上一睁眼,一发流弹击碎了床头的玻璃,对面墙上留下碗口大的疤,墙皮石灰纷纷剥落。
陆青时从床上跳下来把玻璃渣子掸到地上,换一头继续睡。
不过不攻击人道主义救援组织是国际惯例,更何况这里还有政府军驻守,倒也还算安全。
唯一不能习惯的可能还是临近沙漠的高温,做完一台手术下来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以及每天刷牙洗脸那一丁点儿少的可怜的水,可能还没有汉堡的食碗大,刚刚够沾湿毛巾草草擦一下。
没办法,在沙漠里水比油金贵。
“陆桑,起来了吗?昨天政府军通知我们今天之内必须撤离”。
有人敲门,用日不日,中不中的英文。
若是搁在从前东京大学的时候,她肯定会笑,但是如今真的笑不出来。
撤离就意味着战线往前推进了。
楼下又是几辆装甲车开赴了前线,卷起一阵尘土硝烟。
陆青时拉开门,说是门也就是一块木板,她和面前站着的这位男性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没有任何医院标志没有国籍没有胸牌没有职称,只有简单的红十字袖标。
在这里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原始的状态,治病救人而已。
他们是最早到达迈尔城的一批无国界医生之一,像这样大大小小的医院城中还有数个,每天接诊数以万计在战争或者空袭中受伤的平民。
最小的还在妈妈肚子里,最大的年近古稀,不过那也是少数,毕竟战争最先的牺牲品就是老弱妇孺。
这里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术,需要的是过人的胆识,以及良好的心理素质。
毕竟每天面对的不再是完好的人体,而是缺胳膊少腿的平民,这还算好的,缺损不严重的话陆青时都能给他缝上,她见过最惨的是被迫击炮削掉了一半脑袋的儿童,眼珠子还耷拉在面皮上。
头盖骨下全是白花花的血浆,到了这个时候,即使还活着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了。
一开始也会生理性不适,慢慢地也就司空见惯了。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全球最顶尖的医学翘楚,心理素质自不必说。
刚刚来叫她的是她在东京大学病院的同期,赤井凉,一开始也没想到会遇见熟人。
不过曾经的侵略者如今也在别的国家当无国界医生,倒是让陆青时有些感慨,历史的车轮总是在反复上演。
前几天走廊里还挤得满满当当的木板床已经撤走了不少了,能自行离院的轻伤都劝走了。
剩下的不能挪动的重症患者则需要卡车来拉,平时这些工作都是政府军在做,但如今战事吃紧,政府军节节败退,恐怖分子又卷土重来,实在是分身乏术。
城中一些热心的市民以及无国界医生组织能调集起来的力量有限,撤离从昨晚就开始了,到今晨还剩下一百多人没来得及运出去。
民房楼下停下了一辆军用皮卡,高大的m国军官跳下车,赤井凉走上去握手。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军官与他迅速交握,又很快放开,涂满迷彩的脸上略有歉意:“抱歉,医生,我们目前能为您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辆大型军用皮卡,司机及随行的几位士兵,护送伤员去几十公里外更安全的营地。
物资匮乏,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人心怀感激了。
日本人的礼节让赤井凉下意识鞠躬:“thankyou!”。
军官后退一步敬了个军礼:“迈尔城不会陷落,祝我们好运!”
“goodluck!”
赤井凉也大声回答他。
“陆桑,车来了,你们先走吧”陆青时正把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抱上了皮卡。
不管何时何地,女同志总是容易受到照顾。
但这里是在战地,不分男女只有医生和患者。
“让孩子们先走吧,我是医生”。
在国内她从不会临阵退缩,更何况是国外。
赤井凉把她手中的孩子接过来时,她轻轻攥住了陆青时的衣襟,m国人天生蓝色眼睛,毛发卷曲,只不过这小女孩的一只眼睛用纱布紧紧包裹住了。
她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自己的右眼。
“女士,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无国界医院是为数不多可以免受炮火袭击的避难所,陆青时摸了摸她的脑袋,赤井凉看见她露出了一个自来到这里就没见她笑过的温和笑容。
她说:“会的,孩子,迈尔城不会陷落,我们也会再见”。
日上三竿,太阳正毒,陆青时脱下来的白大褂都能拧出水来,里面穿着短袖,套了防弹背心,更是闷热难耐。
她一抹额上的汗水,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两口,水珠从脖颈上滚落,来m国三个月肤色略深,流畅的小臂线条与凸起的锁骨反倒有了一丝野性美。
午间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燥热难耐,陆青时喝了几口就停下来,她坐在门房的阴影里歇气。
街角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街上早已戒严,她瞬间警觉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往过去一瞥。
“谁,出来!”。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怯生生又眼巴巴地看着她,准确的说是她手里的瓶子,舔了舔干裂的嘴皮。
看着她背后的红十字旗与她身上的防弹衣又不敢接近。
那是一种本能的畏惧与对水源的渴望。
陆青时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小孩子们不敢动,她把矿泉水瓶伸出去,用英语说:“please”。
为首五六岁的小孩才缓缓往前迈了一步,陆青时并未收回手,温和平静的视线看着他。
小孩子大胆跑过来,抱走她手里的矿泉水瓶,也没说谢谢一溜烟窜了回去,几个人拧开瓶盖,你一口我一口,普通的白水也喝得津津有味。
喝完之后空掉的矿泉水瓶就在街上踢起足球来,小孩子的快乐真是容易满足,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出去了很远,为死寂的街道添了一分活气。
像这样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的儿童还有很多,迈尔城还未陷落,他们还算是幸运的。
看着医生沉默的侧脸,赤井凉知道她在想什么:“陆桑,我们只是医生,做不了太多”。
陆青时站起来,迎着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不,我们做的已经很多了”。
“还有多少伤员还没撤离?”皮卡车卷起尘土从远方回来,司机是年轻的政府军列兵,跳下车甩上车门。
“还有一半”赤井凉和人一起跑进了医院,陆青时紧随其后。
“oh,老天,我们得快一点了,我刚得到我的上级命令,天黑之前必须撤离,如果来不及也要把医生们送到安全的营地,我们将在黎明之前发起总攻”。
赤井凉耸耸肩笑:“我们已经很快了,但没办法,谁让伤亡的平民太多呢,我们无国界医生没有关系,反政府武装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破空声响彻长空,肉眼可见地一枚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空,落在了不远的街区里,震耳欲聋。
天旋地转,本能让陆青时就地一滚,扶稳了柱子,没戴耳塞整个脑袋跟要炸了一样,耳膜嗡嗡作响。
门口挂着的红十字旗被热浪掀翻,地面上的小沙砾滚动着,轰隆隆的声音开始了。
m国列兵扯着嗓子喊:“可是恐怖分子会!!!”
枪声响了起来。
“准备战斗!”
分不清是谁在开火,陆青时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到处都是飞溅的瓦砾和沙尘砸在脑袋上裸露的胳膊上生疼。
她咬着牙从白大褂兜里掏出耳塞来塞上,又是一发炮弹落在院子中间,晾好的雪白床单瞬间化为飞灰,一个抱着孩子奔跑的护士瞬间炸成了两半,尘土和血雾飞洒,残肢落在了她眼前。
赤井凉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fuck!这里是无国界医院,都是中立国家,谁他妈的在攻击我们!”
列兵一拉枪栓,空掉的弹夹弹出来:“是极端组织!极端组织可不会管你是不是中立国家!医生们,快走,我掩护!”。
枪声越来越近了,附近驻地的政府军也开始往这边集结,陆青时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赤井桑,你去一病区,我去二病区疏散人群!后门见!”。
“快走!往这边跑!”说是病区也就是一条走廊加几间房,二病区里收容的都是受了伤的孩子,几个医生护士和她一起护着这帮人往出去逃,实在跑不动的直接抱在怀里往楼下冲。
“doctor……doctor……”陆青时搜索完三楼的最后一个房间,准备冲出去的时候,听见了最里面病床上脆弱的呼喊。
她咬了咬牙又折返回去,跟在身后肥胖却动作敏捷的黑人女护士一拍大腿:“ohmygod!陆医生!”。
说时迟,那时快,一发炮弹落在了对面的楼上,整栋大楼轰然倒塌,冲击波震荡过来,脚下地板狠狠一震,玻璃哗地一下应声而碎。
陆青时一把把孩子抱了下来,滚进床底下,等待爆炸的余波过去。
女护士撅着肥硕的屁股向她伸出手:“没事吧,陆医生?”。
陆青时把孩子递了过去,又是炮弹的破空声夹杂着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她呲溜一下从床底下滑出来。
“gogogo!”。
女护士抱着孩子看着她的背影:“what?!waitforme!(等等我)”。
跑到一半,赤井凉上来接应:“都疏散了吗?”
陆青时把孩子递过去:“这是最后一个”。
军用皮卡已经在后门等着了,大约有一个班的兵力聚集过来,赤井凉先把孩子抱了上去,自己跳上去,然后冲她伸出手。
陆青时攥住了他的手腕,被人拉上去,女护士也手脚并用爬了上来,一车人挤得满满当当,跟鲱鱼罐头一样。
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陆青时站了起来,目眺四周,东北方向应该是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势力交火的主战场,浓烟滚滚,不时有蘑菇云升起。
不过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把炮弹往城中打。
恐怖分子就不一样了,城中硝烟四起,枪声自从刚刚起就没停过,他们的车刚开出去不远,身后的民房就被夷为了平底。
留在医院里没能及时送出去的重症患者也……
陆青时敛下眸子,还没来得及伤感,一发炮弹划过头顶,身旁的士兵一把把她按了下去。
“趴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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