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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业二十年,秋。

皇帝重病不治、于九月初一宾天的消息传到安南都护府时,已是十月初。

沉星湖畔,夕阳西斜,微风吹皱水面,摇曳万千细碎光影。

戴斗笠的少女沿堤岸走来,步伐轻盈,口中哼唱着欢快的歌谣,水鸟自芦苇丛中飞起,清脆的鸣叫声划破天际,如同在为她伴奏。

沿湖伫立着几座小木屋,她走向其中一间,推门而入,摘掉斗笠挂在墙上,扬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木雅缓缓从内室走出,无奈一笑:“隔很远就听见你唱歌了,小惟,虽说此处山高皇帝远,不似京中讲究规矩,但毕竟是国丧,你还是该收敛些,这般欢天喜地,实在太引人注目。”

小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您放心,徒儿明白,在城里我都忍着,直到四周无人,才……”

她顿了顿,试探道:“师父,我想回去看看。”

木雅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十年过去,曾经的小姑娘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恍然间,她的身影与公主重合,那时,公主也是满怀憧憬,迫不及待想要探寻外面的世界。

“去吧。”她笑了笑,“不过,最好还是晚些动身,以免在这节骨眼上给你两位兄长添乱。”

小惟点点头。皇帝驾崩,兄长们必定忙得焦头烂额,她已经等了许多年,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搀住木雅的手臂:“我离开之前,先送您回寨子吧,否则您一人在外,我着实担忧。”

由于灵玉雪山遭到滥伐,平蒗水源枯竭,寨民们集体搬去了新的住所,前些年,木雅将巫医之位传给大弟子,携小惟四处周游,几乎走遍了原属于青奚、如今被都护府管辖的领土。

“为师虽上了年纪,但手脚利落、耳聪目明,无需挂怀。”木雅在桌边坐定,“倒是你,此番路途遥远,须得有人结伴同行。”

“我已经打听过,”小惟转身走向茶炉,语调欢快,“纪二公子的商队十一月初返程,我可以随他们一道。”

她心情极好,将注满水的茶壶抛起,又用另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接住、放在炉子上,几乎是同时点燃了火苗。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未曾洒出半滴水。

她的功夫是六叔和八叔传授,加上从木雅那里学来的本领,自保绰绰有余。

何况混迹在纪家商队中,断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木雅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十月末,师徒二人离开沉星湖边的小屋。

小惟打算先将师父送去寨子,再与商队会合,一同北上。

西南之地没有冬天,永远是草木葳蕤、花团锦簇,湖泊宛如一望无际的明镜,将蓝天白云、远山飞鸟倒映其中。

晨光静谧,老人与少女不疾不徐地走着,有人迎面而来,双方狭路相逢,那人停住脚步,侧身让她们先行。

“多谢。”小惟展颜一笑,下意识抬头看去,发现那人用斗笠和面巾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

她随木雅行医,见过不少由于染病或受伤而面容受损的患者,因此未觉惊讶,礼貌地移开目光。

却不知,那人长久站在原地,目送她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湖畔来了位新住客,白天在岸边垂钓,或纵扁舟远去,傍晚方归。

他以斗笠和面巾遮脸,从不在人前显露真容,平日里独来独往,极少与左邻右舍交谈。

人们直觉这是个不好惹的,纷纷避而远之,不去打扰。有几名孩童好奇难耐,偷摸溜进院中埋伏他,回头就被堵住嘴、捆绑得结结实实,分别丢在了他们自家的房顶上。

做父母的吓得心惊胆战,见孩子们不曾受伤,料想那人还算通情理,便将孩子臭骂一通,押着去给人赔礼道歉。然而院落早已人去楼空,停在码头的船只也不见了踪影。

他似是乘舟离开,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十二月二十七。

夜色浓酽,一辆马车急速驶出明德门。此车规格普通,即使寻常官员乘坐都嫌简陋,禁军却不敢阻拦,任其无视宵禁、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马车一路出城,在纪家别庄的门前停住。

姜义恒率先下车,旋即,对颜珞笙伸出手,将她扶了下来。纪荣与妻子出门相迎,刚要行大礼,就被两人制止,颜珞笙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纪荣会意,连忙改口道:“沈公子、沈夫人,这边请,沈二公子也已经到了。”

颜珞笙许久未曾听见这个称呼,扑哧一笑,与姜义恒一同走进院中。

平伯过世后,二表兄奉外祖父之命接管洛阳这边的生意,便与表嫂带着几个孩子在此长住。

一个月前,兄长进宫,为她带来表兄的传信,说是小惟随商队回京,预计会在十二月底到达。

她和姜义恒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见过小惟,而当年的瑞王、现在的广平王成婚开府后,也没有再去西南,兄妹一别,转眼已是四五年的光阴。

如今小惟十九岁,该长成大姑娘了。

纪荣将两人引至一处院落:“诸位久别重逢,应当有不少话要说,在下与拙荆就不打扰了。”

“有劳纪公子。”姜义恒略一颔首,牵着颜珞笙走了进去。

一阵笑声自院中传来,忽然,残影从眼前飞过,颜珞笙尚未看清,就被姜义恒揽着闪到一旁。

竟是小惟和广平王在你追我赶地打雪仗。

“阿兄阿嫂!”小惟听闻动静,眼睛一亮,三两步奔到近前,打趣道,“亏得阿兄身手过人,否则砸到阿嫂,我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少女眉眼弯弯,面容依稀是沈太后的轮廓,颜珞笙抬手拂去她头发和肩膀上的雪,含笑道:“砸到又如何,还怕我怪罪你不成?再说,我也是打雪仗的一把好手,你可未必能赢我。”

姜义恒看着满头满身都是雪的弟弟和妹妹,眼底浮上浅笑:“这么多年,小惟依旧是孩子心性,连带着阿弟也跟你一同闹起来了。”

“她已经十年没见过雪了,阿兄体谅一下吧。”姜义恺掸了掸衣摆,趁小惟不备,反手把方才捏好还没来得及扔出的雪球砸在她背后。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掠开。

“阿兄,你偷袭我!”小惟难以置信地叫道,当即纵身追去。

两人施展轻功,绕着院子往返兜圈,若非顾及这是纪家的地盘,恐怕恨不得上房顶一决高下。

“小惟长本事了。”颜珞笙慨叹道,“我收回刚才那句话,现在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没关系,”姜义恒环着她的腰,“阿音想学功夫,等年后闲下来,我教你便是。”

颜珞笙莞尔,没有拒绝:“届时还请陛下手下留情。”

不多时,那两人终于鸣金收兵,与兄嫂进屋落座。

小惟喝了口热茶,借着蒸腾而起的水雾掩去眼底湿意。兄嫂们身居高位,难得出宫一趟,她也无法在此久留,难得相见,她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哭哭啼啼上。

“我请纪家的厨子帮忙做了些酒菜,”她眉眼带笑,“今夜一聚,就当做提前辞旧迎新。”

三人听懂她言外之意,知道她是不打算留下过年了。

也是,以她的身份,委实不便在人前露面,何况她对皇宫无甚好感,绝不会再接近那座牢笼。

姜义恒轻声问道:“小惟,你想去看看阿娘吗?”

小惟略作迟疑,最终摇了摇头:“阿娘的魂魄已回到西南故乡,躯体却困在此处,还要被迫与那绝情之人合葬……阿兄,我着实不忍见。”

她垂下眼帘,隔着衣袖抚摸手腕上的银镯,屋里一时变得安静。

“他不在里面。”姜义恒低声打破沉寂,“先帝知道阿娘不愿看到他,用阿娘当年留下的最后一颗‘一寸金’瞒过文武百官,独自离开了京城。”

小惟惊讶地抬起头,见姜义恺和颜珞笙神色平静,显然都是知情者。

她微微叹口气:“还是罢了,我自认非先帝血脉,不想踏进姜氏皇陵。十年来,我对阿娘的思念从未停止,阿娘在天之灵定能感觉到,她生前就不是讲究虚礼的人,如今应当也不会介意。”

姜义恒听她此言,没有勉强,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未几,纪荣夫妇亲自将菜肴呈来,也被留下共饮。

小惟替众人斟酒,说起在西南发生的趣事,引得一片欢笑。

纪荣的妻子第一个醉去,他道了声“抱歉失陪”,先行带她离开。

颜珞笙眼前有些模糊,但她倚在姜义恒肩头,坚持没有睡着。天亮之后,小惟就要走了,她决定到长安探望一下顾染歌,随即改道南行,去往风景如画的水乡。

那是沈太后曾经心心念念、却此生无缘得见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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