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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那一茬的烟火都已在夜空中绚丽绽放,一纵即逝的热闹都归于沉寂,便显得那声娇滴滴的叫骂异常刺耳。
瞬息白昼,刹那间降下浓浓夜色。
谢九桢被推得向后踉跄一步,风雪灌入怀,满目凝滞的神情笼罩在阴影里,在空中搁置的双手久久没有着落。
那声叫骂却引来一声放肆大笑。
晏归麟也是反应好一会儿,才爆笑出声,他拍着腿,气恼一扫而光,倒是没想起来自己阿姐这样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没失忆前或许还对谢九桢旧情难灭,隐而不发,如今就当他是陌生人,怎么还能忍下这样的纠缠。
晏归宸却回头瞪了他一眼,将他扯到身后,行下台阶走到晏映身边,对谢九桢弯了弯身:“先生。”
晏映一看大哥来了,急忙跳到他身后,拉着大哥手臂偷偷探出头来,皱眉望着谢九桢。
雪簌簌下落,天空中的烟火时而绽放,寂静过后,热闹一遭追着一遭,却都好像跟谢九桢没有关系,他缓缓垂下手,长袖遮住了微不可见的颤动。
他上前一步,并未理会晏归宸的礼节,而是直直看着晏映,眉头轻纵,低声问道:“吓到你了?”
当街抱了未出阁的女郎,那是多大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名节尽失,怎地转眼间他就能这么冷静?晏映不满地瞪着他,紧紧扯着大哥的袖子,她平时是任性张扬了点,可不代表谁人都可占她便宜!
谁知谢九桢却不等她回答,闭上眼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是我认错人了。”他哑着声音说道。
三人都是一怔,兄弟两个下意识交换眼色,内情他们都清楚,他们只是惊讶权势滔天的太傅大人竟然会低声下气地跟晏映说对不起。
晏映更在意的是他解释的那句话,任是谁听了这样的理由都会觉得可笑,甚至觉得他是在故意推脱。可是她一向上看,在门前红灯笼的映照下,撞上那双眼眸,她忽然发现他眼眶红了,伫立在那,像隐入无边的落寞里。
他神情这样悲伤,眼中有失望和疼惜,倒真像深情不悔地抱住心爱之人,分开之后却发现那人不是时该有的表情。
晏映咳嗽一声,慌慌张张低下头去,被这么哀怨的神色一弄,反倒让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明明被占了便宜的是她来着!
好在这条寸土寸金的地界没什么人,应当也无人看到这个画面,晏映垂头哼唧几声,不看他,却朝他摆了摆手,含糊不清道:“既然是场误会,那就让它过去吧,咳咳,雪下大了,大哥,麟儿,咱们回府吧……”
说罢拉着两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谢九桢便静静站在雪中,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门良久,直到肩上落满了雪。
星沉一直在侯府门前站着,终于看不下去,撑伞走到他身后,规劝道:“大人,咱回吧……”
他出来时没披衣裳,穿得单薄,在外面站久了肯定会染上风寒,以往发生这样的情形时,夫人就会来给他送厚氅了。
唉——
谢九桢忽然“嗯”了一声,却不是回答星沉的话,他怔怔望着晏府的方向,眼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声声轻叹。
“急不得。”
急不得,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转身回了侯府。
晏映逃回晏府后,眼前还是时不时晃过谢九桢悲伤的双眸,她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她大哥:“太傅大人的妻子怎么了啊,为什么我看他一副受了情殇心中悲痛的模样,还情绪失控到认错人的地步?”
晏归宸顿住脚步,神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旁边的晏归麟却忽然拍拍手捧腹大笑。
事发突然,且驴唇不对马嘴,可晏映总能用自己的思维解释清楚,认定一个合理的猜测。
在她眼里,谢九桢存在,他正头娘子也存在,却都跟她晏映没有丝毫关系,晏归麟忍着笑意擦了擦眼角,隐去所有表情,认真地拍了拍她肩膀:“其实,谢九桢的正妻离他而去了,所以他才会那么落寞。”
晏映长长“喔”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晏归宸见二弟随口胡诌,暗地里瞪了他一眼。晏归麟摸摸鼻子看天看地,假装没发现。
除夕夜要守岁,只是晏映白天出去疯玩一天,夜里便没有精神了,坐在床头上直磕头,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各府开始走动起来,只有晏府门前冷情。如果外头传出二人佳话,或许还会有人拉下脸来打关系,现在不仅没听说两人恩爱,还传言夫妇二人在鹤颐楼有争吵,要不要来晏府走动,他们也要掂量掂量。
晏映头天睡得足,早早就起来给父母拜年。外面爆竹声阵阵,到处是新春的喜气。一家人都不喜逢迎交际,无人来拜访,倒是乐得清闲。
饭后说话时,舒氏提到大女儿:“信上说,年后周家要搬到京城,巡礼初入尚书台,周家便要举族搬迁,看来今后是有意要在洛都扎根了。明天虽是省亲的日子,但她忙着家中大事,怕是要等到正月末才能回来了。”
周家虽然不能跟洛都世家公卿相比,但也有其根基在,祖上出过几个名士,这次郡守推举,试着把周巡礼举荐上去,没想到竟让他过了考核,还入了尚书台。
“这是好事,等巡礼过来,咱们备好酒席为他们接风洗尘。”晏道成说。
周巡礼如果有出息,他们脸上也有光,他当然不会因为女儿无法回家省亲就生气,左右过不多久晏晚就会回来,以后在京城住下,说不定两府还能更亲近了。
一想到这,晏道成忽然又记起,他们现在似乎也不是能在京城长住的情况,晏映和谢九桢的事拖拖拉拉到了年后,到底该怎么解决,他还在犹豫……
正想着,府上下人突然来传话,说太傅大人谢九桢就在门外候着。
晏道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成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人这就领人要将他们赶出去了?今天是大年初一,若真赶这个日子翻脸,谢九桢心胸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些!
他气腾腾地站起身,瞥了一眼晏映,想让她先避避,没想到谢九桢就只是让那人通传一声,不等晏道成请人就自己闯进来了。
或许“闯”字用得也不对,这里本身就是谢九桢的宅邸!
晏道成看着来人拎着衣摆走上台阶,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边给舒氏使眼色一边迎上去:“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他这问话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在晏映跟前装作与谢九桢毫无瓜葛,得了他的暗示,一屋子人回过神来,行礼问安,顺便道声过年好,都跟着演起戏来。
舒氏本意想趁乱拉着晏映偷偷退下去,却不想谢九桢目的明确,他匆忙对晏道成点了下头,便匆匆走向晏映,开口询问:“你还记得秋娘吗?”
众人皆是一怔。
秋娘何许人,他们并不知道,但看谢九桢问出这句话时眼中有急切,想着这定然不是个寻常人,他突然提起这人来是做什么呢?
晏映却眸光微动,听见“秋娘”二字后脑海中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一闪而过,她有些站不稳,杵着桌子后退一步,谢九桢下意识要伸手扶她,却被晏归麟抢先。
“阿姐,你没事吧?”
晏映晃了晃头,轻轻回了一句“我没事”,然后拂开他的手抬头去看谢九桢,两眼眯了眯:“我记得……她怎么了吗?”
谢九桢心头轻轻松一口气,却还是紧着一张脸,回道:“她不吃饭,吵着要见你。”
晏映皱了皱眉,一段回忆涌上心头,她的确记得自己答应过秋娘,要每日都去陪她,可不知怎么,这些时日她总是想不起来,若不是谢九桢提醒,她一点都不会记起。
秋娘是个可怜人,她自己许下诺言却撂爪就忘,秋娘一定很伤心。一想到这,晏映也顾不上许多,拿上碧落手臂上搭着的披风,急忙问他:“秋娘现在在哪?”
“你跟我来。”谢九桢神情严肃,一点瞧不出破绽,正要转身带人走,吃瓜看戏的一家人终于回过神来了,晏道成赶紧上前拦住二人,神色有些古怪。
“映儿,你做什么去,快快回房吧,别给谢大人添乱。”晏道成给晏映使眼色。
可晏映却是一脸认真,她走上前拍了拍父亲的手,乖巧道:“父亲,我答应过秋娘要陪她的,这些天都忘了,我真该死……您放心吧,我不是去添乱,一会儿就回来。”
晏道成哪里是担心晏映捣乱,他是担心谢九桢意图不轨,以前是他高看他了,没想到也是个会说花言巧语的小人,三言两语就把她不知内情的女儿骗走了,果真是好手段!
他看着傻乎乎的女儿,没法解释清楚,晏映也不等他答应,着急匆忙地戴上兜帽闯进雪幕里,一边催促谢九桢一边加快脚步,恐怕耽搁了时辰。
见着阿姐就这么跟人走了,晏归麟心中着急,拿着佩剑便追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问他,他没好气道:“阿姐去了对面。看门的说什么都不让我跟进去,打也打不过,这可怎么办好?”
这可怎么办好,晏道成也急得心头火燎,一向强硬果决的谢九桢突然玩起这样的把戏,把他打得措手不及,若他直接翻脸还成,现在这样,他一点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用意。
…
晏映跟着谢九桢入了侯府,左右不过几步的距离,她着急见秋娘,竟然比谢九桢走得还快,而且不用人引路,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望月阁。她心中也开始怀疑起来,为何明明没来过,却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
正想着,她突然听到头顶一声轻唤,抬头望去,就见秋娘一身红衣立在阁楼上,向她开心挥手,晏映见她并没有哭哭啼啼,悬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也回应地招了招手。
秋娘忽然关上窗子,身影一下子消失不见,片刻后,她便听到咚咚的脚步声,秋娘提着裙子跑下阁楼,开心地冲她飞奔而来,不管不顾地将她抱了个满怀。
“映儿!你果然来了!”秋娘笑容艳丽,语气却活脱脱像个半大孩子,晏映拍着她肩膀,没在意她说的那句“果然”。
她放开她,眼中都是歉意:“秋娘,对不起,说好了要陪你的,结果我就只顾自己玩……”
秋娘却不听她这些话,一脸心怀鬼胎的笑,拉着她便向旁边跑,直把晏映拽了个踉跄,秋娘松开她的手,跑到雪堆里,抓起一捧雪就砸到她身上。
“啊!”晏映没躲过,冰凉的雪粒钻进了衣领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这雪扔得猝不及防,晏映站住脚步,一下子沉下脸来。
秋娘本笑得开心,见她垂眼沉默,站着不动,挪着步子走过去,小心翼翼问她:“你……你生气了?”
到了跟前,她刚要蹲下身看看晏映的表情,却被大力推倒在地,两个人在雪中滚成一团,就听到晏映阴谋得逞的大笑,一点也不顾及自己女儿家的身份,秋娘也是个调皮捣蛋的,两个人你来我往,战况胶着。
晏映撒欢了,满眼都是秋娘,等到她玩尽兴了,拉着秋娘从雪地上站起身时,余光瞥到一卷黑洞洞的金边衣角,吓得激灵一跳。
“哎呀,”晏映真心被吓到了,捂着自己胸口,视线向上挪,“大人,你怎么还在这?”
她声音里有几分埋怨,觉得这样的闺中玩乐男子若是识相就该避开,而且想着自己刚才放纵的模样都被他看到眼里,心里有一丢丢不舒服——怪丢脸的。
谢九桢却不看她,而是转过头看向秋娘,声音低沉,像是命令的口气:“今日够了,回去休息。”
秋娘眨眨眼睛,在晏映手心里捏了捏,竟然真的乖乖听话走了进去,临进门是朝她挥了挥手,影子一闪便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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