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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终于愿意见我了。”
天都的这一夜很是漫长。
公孙越如愿以偿见到了太子,这一次太子为他沏上了热茶,凉亭内两个人相对而坐,罕见的君臣重逢,却没有丝毫的温暖。
今夜的“烈潮”再度燃起,东境的“叛党”将因为公孙手上两份名单的流出,而遭受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而这一夜肃杀行动中,无辜遭受牵连的人也绝不会是少数……长夜再漫长,也有黎明时。
天亮之后,监察司就会曝光在天都的光明下。
而迎接这个血腥机构的,势必是激烈的谩骂,唾弃,以及反击——
公孙面无表情瞥了一眼热茶,还有干净如昨的玉案,上一次与太子的会面就在,却像是过了很久,他轻轻端起茶盏小啜一口,“算来算去,终究还是技高一筹。”
太子的面容没有喜悦,只是平静,深入骨髓的平静。
“但仔细想想,公孙也算是完成了诺言。”大红袍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沿着杯盏划了一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最后的脏活,我也做了,那位大司首的手段很干净,今夜的行动一定很成功吧。”
太子不置可否,轻声道:“该死的都会死。”
至于一部分不该死的……
若要安内,便只能如此——宁错杀,勿放过!
“好。那么便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这几年的功劳苦劳,过眼云烟,换来今日的一面,我只想问一句——”
公孙轻轻合上瓷盏盖。
“殿下前些日子对我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他望着太子,这个从未食言的男人,此刻没有与公孙对视。
李白蛟缓缓道:“我不杀。”
公孙笑了,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顾谦。我要问的是顾谦。”公孙越活了很久,他像是天都地下的影子,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活得很“局促”,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他永远有下一个要赶去的地点,永远有下一个要审问的人,永远有下一份调查的案卷,天都监察司这个巨大的地底机构,最核心的轮毂就是他,也只有他。
这三年来,公孙越如一只不知疲倦的鹰犬,在唾骂和黑暗中倔强活着,而此刻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以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注视太子,喝了那盏热茶后,他的体态逐渐松弛,神态也变得柔和,在得知监察司开始清算之后,他心中紧悬的那一根弦终于断开了——
总归要来的。
公孙坐在黑夜中,像是获得了自由,笑着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活不活无所谓,顾谦要活,而且要活得很好。”
短暂的沉默后。
李白蛟点头:“我答应这个请求。”
“还有……”
“不要让他参与到任何监察司的后续任务当中。我要让他当一个清白之官,远离天都的纷争。天都还有很多青年才俊,昆海楼可以另请人接手。”公孙越面无表情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太子这一次摇了头。
“我无法答应这个请求。成为什么样的人,是顾谦的选择。”
“这不是请求,是要求。”公孙越笑了,带着讥讽,一个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当然也不会对皇权有所忌惮,他已经一无所有,“殿下,总是标榜自己是一个‘宽仁’之人,尊重每一个人的意愿,绝对的遵守诺言。在我看来,这实在太可笑了,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出发点都基于自己,是一个绝对自私,绝对冷漠的无情的人,与宽厚,仁慈……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这一连串的轻蔑之语,已是极大的不敬。
李白蛟的神情仍然平静。
他看着公孙越,像是看着一条野犬。
如他这般坐在皇座上的执权者,怎会与一条匍匐脚下的野犬计较?
但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情绪,只是一缕火苗而已。
“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请求,是要求。”
“我要求监察司脱离与顾谦的所有关系,这场烈潮不能伤害到他一丝一毫。此后他也决不可参与到第四司的职务之中——”
残破的长夜下,红袍被风吹拂,如一团将熄的篝火。
“否则我会将所有的秘密都告知天下。”
公孙越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那句话,也终于在那张万年平静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波动。
“关于谪仙东皇决战宝珠山的黑幕。”
“关于大隋公主李白桃的失踪秘闻。”
“关于您……在春风茶舍第四块砖下埋藏的秘密,所有的大、不、逆。”
李白蛟那张冷漠的脸庞,终于涌现了愤怒,在宝珠山,李白桃,以及春风茶舍这几个关键词出现的那一刻,愤怒的火苗燎原地燃起,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胸中“蹭”的一声烧起熊熊大火。
他掌心的瓷盏“砰”的炸碎。
热烟滚滚,雾气袅袅,一颗颗水珠在空中翻滚。缭绕着华服太子,白雾化为一条细狭蛟龙……世人总有一种错觉,提到太子李白蛟,脑海中的形象,还是之前那个日夜留青楼画舫的瘦弱登徒子,但事实上他的修行天赋很高,是三位皇子之中遗传皇血最强大的那一个。
他捏碎茶盏,冷漠道:“公孙越,好好的活着,不好么?”
“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公孙越面带微笑,他四面八方的空间,都被强大的皇权压塌,翻滚的气浪,随时能够要了他的性命,而这正是他说出之前那些话的原因。
他希望李白蛟能够杀了他。
在这位太子的手下干了三年,公孙越一直想看看……太子盛怒之时到底是什么模样?比起被仇敌围攻,被监察司刑法加在自己身上,不如死得痛快,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李白蛟的失态……这真的很好。
“我死之后,将继续有‘眼睛’替我注视着殿下。若是顾谦出了事,或者殿下不答应我的要求,那么这一切的秘密都会被放出来,昭告天下。”
公孙越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仍然在笑。
感受着那股巨大的压力……原本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的红袍男人,此刻双手仍然搭在椅背上,只不过身子倾斜了一半,看起来有些滑稽。
皇权压塌了他的一根肋骨,再继续下去,他整个人的骨骼将会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变形,缓缓磨成齑粉。
他会变成一个侏儒,变成一个矮人。
亦或者……变成一个五脏肺腑挤在一起的肉球。
公孙仍然在笑,但他的眼眶渗出鲜血,嘴唇,鼻孔,天灵,都因为这股强大的压迫而渗血,红袍第一次被自己的鲜血所沾染——
“令人作呕的东西。”
李白蛟冷冷的开口,道:“还不值得本殿食言,本殿不会杀,但定会让承受这世上最大的折磨。”
他抬起一只手。
屋阁外,海公公缓步领命而来。
……
……
铁律符纸收敛的那一刻,天都城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收敛铁律,或许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想要重新释放铁律的力量,使其盈满整座天都,则是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背负双手的蝎子辫女童,与二皇子李白鲸,一左一右,就这么视若无人的走在天都大街上。
一道道夜行的影子,在屋脊上空掠过,他们都是监察司的精锐,是春风茶舍花费巨大代价所培养出的棋子,而距离如此之近,却未有丝毫察觉。
这个世界,不仅仅是“眼睛”能够看见。
天都皇城失去了铁律,就失去了光明,哪怕这么两个人如此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也没有人发现。
一层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女童和二殿下周围。
“死了。都死了。”
女童的目光透过一层层的木板,屋楼,直接望向更远的远方,除了第一间的大宅,此后所去往的每一座屋子,留下来的都只有尸体……这场清算活动已经开始,他们想要实行任何的营救都无意义,在天都城内触发战斗显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李白鲸的眼神里有些惋惜。
他的本意是,在这个
没人能够想到他们会来的节骨眼上,以“琉璃盏”之力,能够带走一些余力,便是一些余力……但是那位兄长显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果断。
“我们赶过去,或许能救一些人。”女童说出“救”这个词的时候,蹙起眉头,明显觉得不习惯,于是更换了用词,道:“大概能带走三十个,挑选真正核心的心腹即可,有东门的‘于潜虎’内应,问题不大。”
“带不走了。”
李白鲸摇了摇头,“我的那位哥哥,比我想的要清楚。他是故意等到今天动手的。”
女童蹙起眉头。
“他知道的,一切都知道的。”
李白鲸笑了笑,神情变得坦然了许多,道:“毕竟三人中……唯一接触过铁律的,就只有他。我们对于‘铁律’所有的猜测,揣摩,怀疑,都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铁律比想象的更强大。”
蝎子辫女童沉默了,她的确感觉到了一股被人直接注视到内脏的感觉,仿佛被光明直射,无所遁形,即便是律纸收敛……那股锐利感仍然不曾消灭。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
“先生。”李白鲸轻轻一只手搭在韩约肩头,道:“陪我走一走吧,我要去宫里一趟。”
女童吓了一跳,讶然看着二皇子。
这具躯壳内似乎藏着两个灵魂,时而天真,时而阴沉……有时候像是一个背负无数人命的大魔头,有时候又天真的像是一个幼稚的婴童,而此刻被李白鲸轻轻拍了一下,她便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两个人远离长街,来到宫殿,宫门为他们而开,长伺的侍者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只是遵守着太子提前布置好的安排,一左一右拎着长灯,裹挟着女童和二殿下的雾气就这么缓缓入了皇宫。
一切还是之前的模样。
没有什么改变。
李白鲸并没有闲逛,也没有去往太子所在的方向,他走向了“东宫”,走向了自己母亲齐虞所在的偏殿……这一路走得很顺,今夜宫内似乎没有什么侍卫,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他让路。
似乎根本没有小心翼翼的必要。
铁律早就看到了他。
而太子也早就做好了部署……宫里的其他位置或许藏着埋伏,但通往自己母亲的方位真的很是太平。
李白鲸来到了东宫,殿门虽开,但寝宫死寂,纱帘紧拂。
一根门锁在内被人锁住。
只不过女童两根手指划过,隔着一扇门,将门锁直接斩断,伴随着推门动作轻柔落地,被女童一只脚钩住,未发出丝毫声响。
李白鲸站在门外。
他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狭的缝,却没有入内。
他就这么安静站着,如一根木桩,伸出的那只手缓缓抽离,悬停在木门之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开了门。
短暂恢复了“懵懂”的女童,双手捧着生锈铁锁,惘然看着这一幕。
里面徐徐溢散出一股她天性喜欢的味道。
李白鲸望向她,柔声问道:“如果待会打起来,先生的神魂需要多久才能苏醒?”
女童眨了眨眼,抱着铁锁,缓缓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瞳的间距逐渐变大,眼神也变得涣散开来。
李白鲸没有得到回答。
他似乎在思考,在衡量……里面就是自己的母亲,这一趟来天都,一是想带回当年的旧部,二是想入宫带走自己的母亲,来之前他本以为,后者会更难一些。
但没有想到,入天都的计划被太子识破,今夜旧部尽遭血洗。
而入宫……却是无比轻松。
接下来带走齐虞,会遭遇到多少阻力?甘露先生修行遇到了一些问题,如今能够以一缕神魂附在女童身上,陪自己入天都,便已是殊为不易,若是在关键时刻不能显圣……麻烦就大了。
这些思量,在李白鲸脑海里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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