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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篇(3)
天色幽暗,满是雨水积蓄的水坑像是碎银,泛着粼粼微光。
蒋巧被宋遇南捏着手腕一路狂奔,雨太大了,她算是淋了个通透。
跑到中途半载,不知道后面的一行壮汉还有没有在追,也不知道行至哪个巷子口,她头昏脑涨,雨水刺骨的寒意更甚。
唯一的一处热源就是少年宽阔的掌心。
宋遇南背影的轮廓越来越虚幻,可是他的温度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真实。
蒋巧没来由地感到难过,她从小就开始羡慕的少年,上帝居然也不曾眷顾他半分。
那么好的宋遇南,因为生活一朝被神坛拉下,还得遭人硬生生地往泥里踩,这个世道里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
两人穿过了好多条巷子,青砖绿瓦,烟火巷里。
噼里啪啦的大雨下,仍有大爷闭目拉着二胡,坐听雨声与乐声交融,声音飘荡的格外悠远。
驻足在了能避雨的商铺下,蒋巧的心跳还是难以平息。
“宋遇南......”她勉强开口,刚喊出他的名字,喉头就涌上一股酸涩。
确实,她性子直来直去惯了,很少为什么事儿踌躇过。
即使再三组织了语言,有些问题好像更适合烂在肚子里。
少年淋过雨,整个人的气质比刚才遭人围殴还要阴郁。
宋遇南握紧的拳头复而松开,苍白的脸上只有唇色是红润的,让他看上去不至于毫无生机。
“跟我来。”他挥了下手,没再回头。
蒋巧深呼了几口气,跟在他身后每走几步,额角都在滴水。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宋遇南,明明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居然也有这般桀骜阴恻的时候么?
这两年,她和宋遇南的联系日渐减少,只知道他家里出了很大的事,因为有困难所以之前的房子也抵了,他去上了八中,组了个乐队。
就连前些时日,她翻墙来看他的表演都是听认识的人说起。
宋遇南应允了,但对她的态度比从前疏离了许多。
他还是习惯性对她展露出温柔的一面,像一块严寒数年的冰,在小姑娘太阳般的温暖下才会有所消融。
两人谁都没说,可彼此心知肚明,很多事情已经变了。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少年仍旧对当年的事避而不谈。
如果不是她察觉不对,想在军训后找个时间问他,今晚上也不会特意跑来八中等人。
蒋巧没头没脑地跟着他下楼,后知后觉发现她已经下到了地下室。
周围的环境潮湿且昏暗,夏日里鸟虫多,沿着楼梯走两步就有飞虫。
她心里猛然一沉——这两年,宋遇南就住在这里么?
少年神色自若,脊柱微弯,用钥匙开了锁。
她站在门口,往里扫视了圈,抿着唇没说话了。
宋遇南拿她没办法,声线温和了几分:“进来等雨停,别感冒了。”
他唱歌跟说话的嗓音是两种类型,可无论哪一种,都是蒋巧熟悉的。
难过的是,这两年他接受成长后的变化让她不熟悉了。
暴雨未歇,地下室泛潮严重,空气闷的厉害。
抬眼打量完整个屋子的布局,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视为临时落脚点。
厨房和床、桌子不存在任何隔断,生活用品堆积在一隅,能看见墙壁上浅浅的青色。
灯光昏黄,可以想象到,如果不开灯,哪怕在亮堂的白天,这里也沉寂如黑夜。
宋遇南没歇着,他去卫生间拿了两条干燥的毛巾,一条搭在自己肩头,另一条被他拿着揉到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上。
他像是在给什么淋雨后的小动物洗澡,动作没有细致的轻柔,但还算有耐心。
蒋巧呼吸乱了下,像只缩进壳里小蜗牛,由着他擦干发丝水渍。
“你、你先洗澡吧......”她第一次跟来宋遇南的住所,又是两人独处,多少不太自在。
以前年少不懂事儿,两家就住在对门,她一口一个“遇南哥哥”,跑去他房间里撒欢。
两家父母瞧了都笑,说这小姑娘简直成了宋遇南的小跟班。
进入了青春期,男女生中的变化会自然而然令人疏远。
他顿了顿,停在毛巾上那只手骨节清晰:“嗯,那你自己擦干。”
蒋巧不知道他这里有没有酒精和棉签,受伤的位置起码得消个毒才放心。
等宋遇南从浴室里出来的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蒋巧撑着手肘,这才看到他桌上摆着的一些物件,她亲手捏的小陶瓷瓶还完好无埙地放着。
那是她亲手送给宋遇南的生日礼物,原来他一直珍重着,从未丢弃。
......
简陋的房间里,非要找出几样值钱的东西,那可能只有那把木吉他了,一旁散落的白纸上写的全是乐谱。
少年淋浴完出来,眼底的冷意被朦胧雾气取代。
他四肢修长,露出的皮肤白的晃眼,黑衣黑裤,平添桀骜。
运动裤上的裤绳没系,松松垮垮挂在腰间,却丝毫不觉轻浮。
待到人靠近,那些伤口与红痕愈发清晰可见。
他半倚在凳子靠背上,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玩。
火苗时起时灭,映照着他瞳孔。
“伤口需要上药吧。”蒋巧脑袋上还顶着那件毛巾,毛巾吸干了部分水分,沁着少年身上清爽的味道。
宋遇南偏了下头,瞳色清润,跃动的火苗浮现其间。
他没太当回事,大概是习惯了,只是对少女安抚说:“没什么大碍。”
语毕,少年撕开抽屉里烟盒的包装袋,抽出一根烟咬在唇齿间,混不吝里杂糅着痞气。
蒋巧僵成石化状,她都不知道这两年里宋遇南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难怪......难怪那天晚上乐队演出完,其他成员给他递烟他都招收不误。
那时候少女还天真地以为是宋遇南拂不开面子,所以接过烟没抽。
“遇南哥——”蒋巧很难有放低姿态的时刻,她长相讨喜,惯小被宠着长大,加上性格原因很容易在人群里混的开,人缘那是一等一的好。
这样的经历可以说和云昭是两个极端。
“嗯?”他眼尾上翘,冷不丁点燃了含着的那根烟,霎时烟雾弥散。
“抽烟对嗓子不好......”她劝诫着,可真实的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因为没经过他这最难扛的两年,所以只是旁观者,没有权利让人忘记苦楚、就此了之。
但蒋巧记得宋遇南此前说过的很多话。
那时候的宋遇南是天之骄子,外人眼中的前途无限、风光无数。
宋父宋母都是高学历,对他的培养很上心,他打小学钢琴看乐谱,基本功很扎实。
她不想写作业,会偷个懒到隔壁听他弹钢琴。
男孩坐在钢琴凳上,脊背始终平直,白皙的手拨动着黑白琴键,眼神专注的不得了。
后来,那架钢琴也被拿去抵债,将蕴藏多年的梦就此粉碎。
宋遇南喉头滚动,磕了磕烟灰,没再吸一口了。
就这么静默着,还是小姑娘先被代入回忆漩涡。
两家一起约过去爬山,到达山顶的时刻,日出喷薄,云层尽染,瑰丽又壮观。
鲜衣怒马,不枉少年。
蒋巧问他之后想做什么,宋遇南轻笑着说:“给我架钢琴,一把吉他,我就能一直唱。”
所有曲调demo很多都是他原创,他在音乐这条路上孜孜不倦地探索着。
宋父宋母早就把他后路给奠定好,高考后去国外排名数一数二的音乐学府深造。
现在,父亲锒铛入狱,母亲离婚后改嫁,除了每个月寄生活费回来,此后就再没回过这个家。
家道中落,那些赞美贺声正如流沙逝去,什么也握不住了。
宋遇南盯着光秃秃的墙壁出神,烟灰积了大半截,他没那个心思消愁了,愣了几秒最终将烟头碾灭。
“今天那些打你的人......”蒋巧屏息凝神:“也跟两年前的事情有关系么?”
“嗯,受害者家属找来的。”宋遇南说的平静无澜,可想而知此前还有多少次。
他双眸失神,眼皮耷拉下来:“我爸欠他们的。”
蒋巧是真的憋不住了,她不是那种什么话能憋在心里不说的性格,关于宋遇南这事儿已经是极限了。
“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宋遇南——”
她嗓音止不住地颤抖,心里那根线绷到最紧,几近断裂。
少女用双手捂着脸,把自己低声抽泣的模样遮的严严实实的。
小时候,她就是个不好哭的性子,单纯的乐天派,觉得没什么事儿是睡一觉过不去的。
印象里,为数不多的几次哭还全是因为宋遇南。
少年兀自起身,将吸干了水分的毛巾从她头顶拿下,宽厚的手心贴着她发丝:“再哭就得感冒了。”
跟从前一样,他对她还是那般细腻,最是舍不得小丫头哭来哭去了。
蒋巧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如同仰望神明:“你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这些该你偿还啊?”
她一声又一声地质问道:“凭什么啊?......”
事出之后,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宋家的全部房产抵押给银行,母亲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离婚后去开始新生活。
那么多指责、谩骂都让一个无辜的少年承受。
两年了,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腰杆是直的,可谁看的见,少年差点被压垮的瘦削的肩膀?!
“我很感谢叔叔阿姨对我家困难时的帮助。”宋遇南默了片刻,眼神闪烁着:“有能力了,我会尽数还清的。”
正因如此,那点儿自卑和痛苦如蚂蚁啃噬,折磨在心头。
现在的少年什么都给不了她,哪怕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
蒋巧知道父母曾给宋家借过钱,但两家的关系摆在那儿,任谁都不可能这么狠心置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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