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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梦吟5

越过终年雾气弥漫的芒山云嶂,东西两侧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天地间有灵体六界,天地初分海陆交融,随地底灵息大脉成型的同时催生太初界,千年间各方山河之中孕育大小灵体,分生灵初界,而后灵体各有生息,又生混沌界,再生无欲界、无妄界。

数千年后,自灵初界分出的一支,没有先天灵根、不能取用天势与地脉灵力的弱小族群,以他们最短暂的寿命,于杂乱的五界之中,辟出一个风景独特的岁初人间界。

阴阳无岁,生死有终。

作为灵初界的分支,岁初界与灵初界之间并没有绝对分明的界限,说简单些,中原玄门那些个能够通过修习引气入体进而操纵灵力的仙修者,就是灵初界古老灵体的遗裔。

经过司音谷附近的时候,一直安静睡在黎千寻怀里的少年皱着眉头动了几下,不知这一路上做了个什么梦,虽闭着眼却满脸委屈,皱着嘴巴特别轻的哼唧了一声:“娘……”

说到底西陵唯也才十六岁,受了伤委屈难受的时候自然会尤其渴望父母关怀,西陵少爷自有记忆以来,过得顺遂安逸什么都不缺,唯一的那点执念,大约也就只有“无关痛痒”的自己的身世了。

黎千寻察觉小孩儿的动静还愣了一下,抬头看到七情散人正看过来盯着自己,讪讪道:“拉着我胳膊喊娘是什么毛病……”

像是听到这句话了似的,西陵唯扁着嘴哼哼唧唧的侧了侧身,抓着黎千寻的宽大袍袖把自己的脸和整个上半身一起埋了进去,也不知到底醒了没醒,拱两下又没了动静。

七情嘴角噙着笑,探过身去两根手指夹起黎千寻的袖口瞧了瞧,啧啧有声:“他的伤没什么事吧?”

黎千寻点头:“无大碍。”

因为知道护灵符替这小孩扛下了所有弊害,七情便又问:“伤口是不是也没事?”

“嗯。”

七情笑:“那怎么还晕了这么久?”

黎千寻低头看看织星冕袍袖底下鼓出的那一坨,抿了下唇有点无奈:“……吓的,小兔崽子还学会害臊了。”

“哈哈哈。”七情散人在西陵少爷撅出来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娘是不好找,不过很快就能见到爹了。”

玄鸑鷟飞的很快,到了漠原西上空之后,便能明显感知到灵息气海有所变化,只是又与几千年前的灵初界不太一样。

不久前,黎千寻从海朱雀口中得知,两百年前漠原西突发灵息暴/乱,那之后发现穷奇骨灵信消失,而它最后曾出现过的地方,只在短短的数年间,无数巨木凭空拔地而起,长成了一片与别处山林植被迥然不同的巨木林地。

自那以后,漠原西的地脉气海便逐渐混乱越发不受控制。

千绝涧巨木林地,巨树凌云,方圆百里,高大却并不蓬勃,葱绿但没有生机,寂寞又孤独的矗立在辽阔的漠原之中,看上去倒是十分别致。

“那个叫西陵绰的,就是进了这片林子。”从入云的树梢旁经过时,玄鸑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嗯?”黎千寻奇道,“之前你说他擅闯禁地,这才刚过芒山不远,也被圈为禁地了?”

玄鸑鷟回头看看他,眨了眨眼道:“原来还不是,只是总有些好奇心重的跑过来想一探究竟,这里头封着穷奇骨,灵压狂烈暴戾,对兽族灵脉心智影响颇大,后来死了伤了不少。”

黎千寻默默点着头:“哦…那是该封禁。”

玄鸑鷟却又道:“其实御风君决定彻底圈禁这块林地是因为雪兔,雪兔小时候太顽劣,经常到处乱跑,无意间闯进这里,被救出来之后虽然小命没丢,却心性大变……”

黎千寻看了一眼自己旁边弯着身子往下看的七情散人,忍不住问道:“雪兔是谁?”

这句玄鸑鷟还没答,绿水应得倒快,这位也没起身回头,大大咧咧摆了摆手:“都木如今用的新壳子的妹妹。”

黎千寻:“……”

周遭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玄鸑鷟才接道:“跟御风君同胞双生的一匹小白马,特别温驯可爱。”

“嘶…………”黎千寻表情复杂纠结着消化了好一会儿,还是不太想相信玄鸑鷟说的那句话,“马??”

“是啊…”

前有高山视野被挡,玄鸑鷟双翼上扬,将身形拔高到云层之上随云朵慢慢飘移,他回过头看着黎千寻解释道,“白虎司用腻了灵兽族的根骨躯壳,看着草原上马群健壮英俊,所以就在上一副身体衰败前,去濯月湾那边的草场拐了大马群的头马回来。”

“咳……”黎千寻这边一口气没出顺溜差点把自己呛着。

“你看我就说司楹过得很舒坦吧。”这时候绿水也欣赏够了巨木林地的一番盛景,转回身撇着嘴酸溜溜的加了一句,“所以当年那事儿我根本就不用对他不好意思,摆脱自己原身束缚,白虎司不新鲜了还能试试‘白马司’,啧啧啧。”

黎千寻拧着眉头看看绿水又看看玄鸑鷟,他多年不回漠原西,对灵初界这些个跳脱无常的人和事,这思绪一时间还真有点倒腾不过来,想了半天,挑眉又问:“所以……雪兔心性大变之后怎么了,能让都木这么在意?”

玄鸑鷟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胃疼表情,眨眨眼皮:“没怎么,就是之前顽劣,突然变得温驯了。”

绿水坐得歪歪斜斜,甩着袖子去搂身边飘过去的云朵,特别自然的补充道:“就稀罕那脱缰的野马,驯化了还有什么趣儿。”

阳光掠过大荒之上的如刃险峰,将淡灰的影子投在起起伏伏的白云绿雾间,山下黄沙如浪,堆叠着尽是过往的耀目光阴。

“哈哈哈哈哈……”黎千寻虚虚地看着前方愣了一瞬,突然大笑。

灵初界这种特别朴素的不讲道理,真是千万年如一日,从不曾变。

玄鸑鷟在黎千寻的笑声中稍向北转了个弯,潜下云层之后回头看着他,扁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尘儿,你终于肯笑了。”

黎千寻闻言先是一顿,揣着袖子眨眨眼,没心没肺似的故作惊讶道:“咦,我之前都没笑吗?”

说罢垂眸抿了抿唇,才正经回道,“……凤凰,我没事。”

玄鸑鷟撇嘴:“还叫没事?自打我认识你,就没见你这么严肃过,多难捱的时候都没有。”

黎千寻捻着袖口侧了下身,稍探出头去往底下看,许久才自嘲似的啧了下舌:“从前一直冷眼旁观。人间界情义冗赘,身处其中这百十年,难免有些牵扯,都是装出来的,做戏罢了。”

做戏罢了……

芒山往西千里之后,地上的山丘谷岭几乎已经彻底没了人间界的痕迹,黎千寻回头看着极远的最后一处有人烟的葱绿山头,从袖口摸出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页。

是不久前,从碧连天祠堂里的族谱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他这一世用过的那个名字。

族谱钉得很紧,撕下之后的纸页断裂处,横斜牵扯,千丝万缕。

黎千寻从族谱中撕掉了自己,之后又在同一册最后的预留白页上添了一个人。

小满是不可能回碧连天受洗入谱了,也就没必要再劳动旁人。

临走前,他把原本准备亲手送给小小满的串珠长命锁,放在了祠堂香案上,锁环上折了一张细纸条,上头写了一个给孩子的名字,黎忘归。

——受命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将薄力以长义,虽身死而不渝。

男儿有四方之志,生则桑弧蓬矢,明识、藏拙、以身为刃,行世间、斩荆为路。

繁弱瞻天独来去,闲过人间憺忘归。

黎千寻把手心纸上那俩字捻开,最后看了一眼,抬手弹出去一簇灵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绿水和玄鸑鷟都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这人回过头看向两人,眉梢一挑,问道:“怎么,怕我想不开自个儿跳下去啊?”

“嘁……”绿水嘴角一撇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玄鸑鷟一颗心暂时撂回肚子里,转过头去瞅了几眼前路,山间滑出几十丈之后却又顿了一下:“尘儿,以后别回去了吧。”

黎千寻看着凤凰亮晶晶的紫眼珠,歪了歪脖子冲他笑:“回去挨打吗,我吃饱了闲的。”

三千多年前,灵衡尊者与往生轮先后失踪,如今突然回归昆仑一域,这在太初灵初两界说起来怎么也算个大事,但是不巧,他这回又是偷摸逃回来的,所以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预知时间。

所以黎千寻便十分自然的以为,他可以在落地之后神不知鬼不觉自己找地儿疗伤修养,大概也是精力不济的时候忽略了一件顶要紧的事,漠原西属白虎司管辖,他一个以灵压全释的完整姿态进入灵初结界的庞大不明物体,主人家想不注意到都难……

昆仑天柱之外,有大荒匍匐,漠原西腹地灵台,被称作溟海之巅,是在沧桑颠覆海陆分庭后,与北冥之巅相对的另一个太初界圣地。

灵罴伏道青狸退,神鹓凌翔白鸿归。

溟海之巅峰林整肃,薄云下鹿踊鸾飞,千匹骏马威风凛凛自草场驰骋而来,山丘上与云层中,万兽齐鸣,震彻寰宇。

黎千寻老远就看到了浩荡群兽最中间的大批马队,而为首的那一位,从头到脚一身浅淡素色,雪白的织云锦大氅几乎要和身下白马融为一体,少年的模样,眉目清秀面容温润。

虽然跟他记忆中御风君的样子天差地别,但瞧着这股子架势似乎一点也不难确定这少年是谁。

三千多年前往生轮一劫,守门人之一司楹君真身被毁,怒火未消的灵衡拿着刚劈过往生轮的月将剑,挑了昆仑一支地脉为他重塑灵体,自那以后,司楹的魂束灵体便与漠原西一域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也再无法离开那片地方。

而由于原身被毁,虚的灵体必须依赖灵初界的兽族根骨才能化出实体,新生兽族的寿命有限,肉身依旧会衰败,所以司楹需要不断更换所依附的灵兽躯壳。

守门人魂束不死不灭倒是未被影响,只不过因为那件事,多了点麻烦,也少了些自由。

其实对御风君而言,灵衡渎职让往生轮失控导致他原身陨噬,但逆天移取地脉留护他魂束灵体的也是他,所以北尘既是仇人,又是恩人。

玄鸑鷟在熙熙攘攘的兽群中间落地之后,黎千寻便被御风君热情邀请与他一起骑马前行,两个谁也没见过谁的陌生面孔,并排骑着两匹小马驹慢腾腾走在大群猛兽的簇拥之间,其实还是有那么几分别扭的。

作为白虎司,堂堂灵初兽族主宰,御风君从前所用的躯壳无一不是獬狰虎豹之类的猛兽,幻化人形之后的模样自然也十分魁梧健壮,其实就算以前司楹自己的原身,跟纤弱少年也没有半点关系。

路上黎千寻时不时的瞄了他好几眼,那股子不习惯都始终消弭不了。

大约是察觉到旁边人在看自己,御风君转过头看着他,抿起唇浅浅的笑:“尊上为何这般看我?”

黎千寻一愣,看看他又拧着身子看看四周的几匹小马,没话找话似的笑着问道:“听凤凰说你那个同胞小妹妹雪兔很好很可爱,是哪一个?”

御风君听到这个笑得更加温柔,稍一低头指指自己身下的小白马,道:“它就是雪兔。”

“……”黎千寻咧咧嘴角,揉着肚子有些一言难尽,自暴自弃似的收起刚端了没多久的客气,叹一口气道,“都木啊,这么一副纯良的相貌还真是很配你原本的性子……”

“哈哈。”御风君轻笑,“前几日绿水初见我时也是这么夸我的。”

黎千寻抄着袖子挑眉看着他,撇撇嘴:“我可没夸你。”

御风君前身是守门人,与七情散人同族,司楹、御枢,两位守门人与天地同岁,早在混沌未分时就存在,只不过很早的时候并无灵智,所以与其说守门人也是孕育于山海之间的太初界灵体,其实他们倒更像是“门”的“器灵”。

守门人之间相互襄佐也相互依赖,甚至连脾性都是互补的。御枢君直爽坦荡、大智若愚又纯真无邪,司楹君则端肃稳健心思深沉。

虽说都是陈年的老酿,但一个是一汪通透清酒,一个是一缸没底酱油。

在从前北尘的眼里,司楹其实就是个把一肚子无伤大雅的坏水藏在温和无害外表之下的“敦厚人”。

浩浩荡荡的兽群围着中间一小撮人,进入溟海之巅后才逐渐各自散去,又往里走一小段,御风君稍探身向前伏在雪兔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那小白马前蹄腾空转身朝后一声嘶鸣,跟在他身后那串长长的马群飞快自发分成四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分别调头向四面飞驰而去。

灵初界不像中原人间界,有城池有村镇,各大仙门还会选宝地尽其所能修建仙府以求声名立世。漠原西地广兽稀,大多是小群落聚居,散落在浩渺的大荒之上,而圣地溟海之巅,住着包括鸾鸟一族在内的几个古老大族群。

白虎司虽是统辖者但却并不特殊,没有多宏伟的府邸宝殿,他也跟其他族群一样,栖息在散落着无数小岛的中心星罗湖。

黎千寻看着逐渐远去的滚滚扬尘啧了下舌,就在他捞过马缰也打算下马的时候,御风君却凑近了牵过他手中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转身朝一丛石芽深处拐了过去。

“这是要干什么去?”

御风君回头,眉眼弯弯笑眯眯的解释道:“带你疗伤,还有,先见见从人间界闯进来的那条好汉。”

黎千寻皱了下眉:“西陵绰?他受伤了?”

“似乎是这个名字。”都木一边说着忍不住笑着问,“阿尘,听说他是你儿子的父亲?”

御风君突然这么一句不温不火还慢吞吞的话,说出来差点把黎千寻给呛死,听上去实在太诡异了啊这个……

这厢五味杂陈的使劲捏了捏额角:“凤凰到底都跟你说了些啥……”

“嗯?”都木回头看他,“原来不是?”

“……”

这个问题该怎么说呢,说不是他确实是,说是又他娘的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最后纠结了半晌,黎千寻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跟他们分开不远的七情和西陵唯,看到小兔崽子睡得还沉,才硬着头皮回头解释:“那孩子不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为何不能?”御风君那张无比纯良的脸上隐约有些不解,不是有意玩笑,是真的不解,“从前沧澜就有一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儿。”

“什么!!?”听到这一句,黎千寻觉得自己正奇痒无比的脑门像是突然被人用石头狠砸了一记,不痒了,疼……

他拉紧缰绳驱马向前追了几步,一时间把自己这边乱七八糟的误会全扔在了脑后,急问道,“沧澜还有个女儿??为什么从没人提起过?”

“沧澜极少与昆仑众人有牵扯,所以知道的人不多。”都木点了点头,解释道,“不过玄鸑鷟是知道的,大约是一时忘记了。”

黎千寻攥着缰绳皱了皱眉,不久前他的确问过凤凰,沧澜在北冥是否还有亲信,或许是由于记忆太过遥远,也或许是玄鸑鷟对与沧澜相关的事并不关心,所以要在过往的数万年光阴里翻找到那些曾刻意被无视的零星信息,也实在不太容易。

“女儿……”黎千寻盯着小马脑后晃动的长长鬃毛,咬唇磨着后槽牙飞快想了一圈,突然抬头看向御风君,语气带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平静,“红玉。”

“或许?”

能瞬息之间猜出是谁,其中的因果逻辑显然御风君也很清楚,“她应该守着沧澜留给她的一半水脉不息门。”

黎千寻:“一半?”

都木点头答道:“另一半是地脉不息门,曾经沧澜可以通过不息门在天地间任何地方随意穿行,所以他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那另一半……”

说到这黎千寻犹豫了一下,都木便接道:“还在北冥。”

“哈哈……”

黎千寻松松扯了扯挂在手腕的马缰干笑两声,抬手虚握成拳一下一下砸着自己已经冒汗的额心,短短几步路的功夫——红玉是沧澜血亲,北冥之巅现存的不息门只是一半;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随意拎出来都是石破天惊的重大秘密,而眼下他刚进溟海之巅还不足盏茶时间……

“都木,谢谢。”

御风君转头看向黎千寻,穿透薄云的阳光柔和又不刺眼,撒在那张温润白净的脸上,他抿唇笑笑,道:“我也不喜欢沧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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