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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逆鳞6

西陵少爷满腔热血地出来跟踪凑热闹,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就跟丢了,缀在那一串跟屁虫后头,最后不仅什么消息都没挖出来,还给自己弄了满头包。

西陵唯浑浑噩噩回到虎口客栈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差不多也到了晚饭时辰。雪绫绡好好地坐在饭桌前,毫不避讳地抱着黎千寻一只胳膊蹭得起劲,对面正是灰雁和晏茗未。

竟然不见了那趾高气昂的玄紫大鸟!

西陵唯吸吸鼻子蹭过去,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灰雁,再看看自家师父,就见哥儿俩表情神态出奇的相似,都轻轻蹙着眉心,满目深沉。

西陵少爷见惯了灰雁师父这副模样,倒也不觉得什么,可两个师父并排坐着全这一个表情,似痴如怨又像怒,就好似一缸陈年的忧愁被开了封,扑面而来都是十分醇厚的压抑。

不知道为什么,西陵少爷似乎从几个人的表情里头感受到了一股来自深渊的寒意,瞬间连脚步都放慢了,看着雪绫绡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十分不安。

毕竟小少爷年纪不大,身为世家宗门子弟,虽然他本人并非是谨遵礼法教条的那一拨,但也是被十来个先生耳提面命教出来的。

眼瞅着离论法道会就剩不足二十天了,即使两位师父这时候无暇过问他的功课,可自己又明目张胆跑出去玩,一旦被某人捅出来免不了拿他来祭天。

西陵唯狠狠剜了雪绫绡一眼,连自己肚子里的疑问都没问出口,便飞也似的从桌子上端了一盘包子,转身就要回房。

谁知刚一回头迎面便撞到了沈棋身上,这位大哥也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明明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欢儿去哪了?”晏茗未道。

西陵少爷讪讪回过身,低头摸摸藏芽剑柄,道:“…练剑。”

“哎呦!”黎千寻惊讶道,“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这次比试能不能登上金字名帖?”

西陵唯本来还有点心虚,可一听见黎千寻那把声音顿时就来了劲,抬起头哼道:“自然不在话下。”

黎千寻奸计得逞一般地眉眼弯弯托着腮笑:“好,这几天跟你师父好好温习。”

“阿尘!”晏茗未皱眉。

黎千寻挑眉看了晏宫主一眼:“就在点星镇,雪丫头会留下,对战或者布阵,欢儿都要好好学一学。”

西陵唯一时有点懵,不知道他回来之前又错过了什么好戏。

莫名其妙的,一顿晚饭吃得剑拔弩张。

西陵唯几欲开口想问的话,最终还是吞回去没能问出。

直到夜深,那玄紫大鸟和他白天时见到的海朱雀都没回来,西陵少爷便也想到,从漠原西远道而来的灵鸟可能是已经回去了。

眼见已经到了八月中旬,前半夜挂在天边的月亮都已经过了半圆。

西陵唯仰躺在小客栈屋顶上吹着风,脑子里不断闪现那黑衣女子泛红的眼眶,和那句听上去似乎渗着血的“欢儿”。

西陵唯打小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木犀城城主亲生的,不过那又如何?

再长大一点,他还知道他爹西陵绰其实也不是老城主亲生的。

是不是亲生,有没有血缘相系,似乎在木犀城里,这些都并不重要。

他知道父亲对他很好,师父对他很好,小姑姑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蠢了点直了点,但对他这个捡来的侄子也是尽自己所能的爱护。

其实西陵少爷并不觉得自己生活里缺过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有着或许是世间无数人求都求不来的疼爱与呵护。

只是西陵唯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委屈。

那种委屈并不是得知自己并非亲生之后没有归属感的委屈,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亲生父母另有他人,而且还好好的活着,但就是不来见你,不来认你。

而且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很正常,并且可以若无其事的当着自己的面谈起。

西陵唯自小就在这种环境中摔打惯了,所以多数时候并不会觉得难受,甚至有那么几次还会觉得自己矫情,坐拥如此尊贵的身份还得寸进尺。

可是就在那个陌生女子在他面前喊出他乳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年来垒起来的那一堵刀枪不入的高墙忽然塌了。

所以他落荒而逃,慌张而狼狈,没有一丝世家弟子的体面可言。

可能是那个女子话语中的复杂情绪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承受不起,他不可怜,也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弥补。

就好像叶公好龙,当他自己心底深埋的那一点点秘密终于被人搬到光天化日之下,并试图给以正名的时候,他却忽然怕了。

“欢儿。”

沈棋手里拿了一根穗子特别饱满的狗尾巴草,从另一边屋檐处爬过来在他眼底下搔了两下,动作虽然僵硬,不过与他喊出这两个字的声音相比,也是强多了。

西陵唯歪了歪脑袋看他一眼,胡乱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吸吸鼻子道:“欢儿也是你叫的吗?”

沈棋拿着狗尾巴草在他脖子里挠了两下:“不喜欢吗?”

西陵唯一把抢过去,皱着眉扁了扁嘴:“这是逗猫用的,我才不喜欢!”

沈棋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慢慢在西陵唯旁边躺了下来,侧着身子搂住了他,在他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柔柔的仿佛在哄孩子睡觉一样。

西陵少爷觉得心里一暖,他拽了拽沈棋的红袍袖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又抬起头看看他,仿佛能看到当日在山洞里篝火旁,黎千寻口中所说的四百年前那只红毛小猫。

西陵唯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很多东西想要问,但是有一些事情,又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

最后只闷闷道:“沈棋,我想吸猫,大猫。”

缺月西移,风雨无阻不知多少春夏如一日的打更人也已经在小客栈旁边绕了四个来回,时辰已是三更将近。

但此时虎口客栈却没有一个人休息,不止屋顶上晒月亮的两个,还有客栈大堂也是灯火通明。

香薷本来从崧北跟过来就是找人回去主持大局,现在人找到了,而且灰雁也说,待他与董术董宗主碰过面,自然会赶回崧北,至于木犀城那位大小姐景繁仙主,就要劳烦晏茗未拦下,总之都是要在豢龙棋田会面的。

八月初十,距离四方世家各系修士到达豢龙棋田,还有十天。

十日之后,豢龙棋田将会开门迎客,在座的没有一个对此有任何怀疑,包括黎千寻。

那日在池城时,灰雁虽然闭着眼并未关注结界内演示的怪异天象,但那女子所唱的戏文中有一句“十五阳火烬,出龙门”,在场的人却都是听得一清二楚。

而这个十五,指的究竟是哪一天,显然已经昭然若揭。

前几日因为黎千寻昏昏沉沉的睡着,晏茗未没有心思也没有余力料理其他事情,而这段时间里灰雁也并没有去做他本来安排好的事情,只是在东平各地甚至汇川一带游走。

他似乎也在等,只是连晏宫主都不知道,兄长在等什么。

而此时,灰雁的剑袋都已经背在了身上,显然并不准备在客栈过完这一夜再走。

黎千寻跟灰雁两个人貌似还是两看相厌,虽然有了之前在麟镇茶馆那一顿午饭时间的“推心置腹”,但并不妨碍这两个人对对方有意见。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就是,之前是不怎么了解就看不惯和不爽,之后则变成了,互相看一眼聊一聊,确认过了是真的不喜欢。仅此而已。

或许就跟灰锁看见黎千寻就想上去啄一样,神兽雪绫绡也始终紧紧跟在黎千寻身侧,盯着灰雁看的小眼神都隐隐带着敌意。

晏茗未将灰雁送到巷子口,黎千寻就歪歪斜斜倚在门口看着,嘴里叼着海朱雀给他留下的一根成骨草晃来晃去。

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路口微弱的灯光将两条浅浅的身影无限拉长,长到几乎要铺在黎千寻脚边。

灰雁稍稍比晏宫主矮一点点,可似乎有了那盏灯笼的渲染,一点也变成了许多点,不知为何,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总觉得或许世间再无人与他并肩。

黎千寻咬了咬牙,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欠了这人什么,怎么看着他本人的时候不爽,看着他形单影只的可怜相还是不爽?

而且甚至后者程度更甚于前者?

其实灰雁只是离开小客栈去趟豢龙棋田而已,明知道最多十天之后还会再见,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依依惜别十八相送,晏宫主似乎也觉得兄长的要求有些孩子气。

就在两人过了小路口,灰雁又往前边走了两步,对晏茗未笑了笑道:“就到这里吧。”

晏茗未看着灰雁忽然皱了皱眉:“兄长…”

灰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指指黎千寻,表情愈发温柔:“回去吧,他在等你。”

晏茗未点点头,似乎满怀心事地转身往回走。

不知为何,走出两步之后,晏茗未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灰雁依旧是那个姿势看着他,没有转身离开。

灰雁见他回头,忽然弯起眉眼笑了,那个笑容,仿佛融进了许多人许多年的苦,最后却又一点点熬成一滴馨香无比的甜。

他向他张开双臂,道:“茗儿,能不能,再让哥哥抱抱你。”

甚至都没等晏茗未反应过来,灰雁便过来抱住了他:“你从九岁那年起,就再也没喊过哥哥了。”

晏茗未听到这句,似乎也终于有了几分释然:“你…”

“谢谢,让我看到茗儿长大的模样,看到他意气风发受人敬仰,看到他求仁得仁得偿所愿,看到他寻得所爱两心相悦,谢谢。”

“你不是他,你也不必背负本该是我们兄弟所背负的东西,晏宫主。”

灰雁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之后,晏茗未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抬起右手在自己左肩的那道墨色伤疤处抓了一把,明明隔着几层布料,晏茗未却生生用手将那条疤口重新撕裂,只是未及里头掺着屡屡墨色的血渗透外衫,又生生止住。

若是卸下这层枷锁真能像说句话那么轻松,他又何苦虚伪经营这么多年。

黎千寻在瞧见晏茗未回头的时候,就拍拍衣摆先上了楼,等到后者终于回了客房,黎千寻正摆弄着放在桌面上的乱音琴,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晏三句,如意令给我。”

晏宫主似乎有些委屈:“阿尘,既然不能挽回,你为何还要去?”

黎千寻看着他勾了勾唇角,笑道:“当然要去,我要回收地狱兰啊。”

说完又想了想,话锋一转道:“谁说一定不能挽回?即使不能,也得把伤亡压到最低,落日山谷可不止士家一门。而且,颠倒山海这种大场面,有生之年不可多见啊,热闹还是要凑一凑的。”

晏茗未捏着如意令坐过去:“我跟你一起。”

黎千寻眨眨眼,摇头道:“不成不成,你还要盯着欢儿修炼,你的亲传弟子,他是唯一一个没通过试炼的了,过了四年还不能一鸣惊人的话,多丢面子。”

明知道盯着西陵唯练剑只是黎千寻随口给他安排的事,现在这人却依旧能煞有介事地当正经事说出来,显然是不准备跟他讲理了。

晏宫主没说话,只低着头摸到黎千寻腰间,两手翻飞捣鼓了一阵,却是将那块黑亮的乌木牌子给他牢牢系在了腰带上,长长的锦绳,系成了一个同心结。

黎千寻正在给乱音琴调弦,低头看了眼如意令,还有那人压根就没离开的手,笑嘻嘻凑过去在人唇角亲了一下。

没等他重新把身子直回来,晏茗未便两手一伸把他横抄了起来,反正是不讲理,那就来硬的好了。

黎千寻也是坦荡惯了,丝毫不觉得自己辈分长人那么多应该矜持一点,屁股一从凳子上离开就松开手把乱音琴给扔了,伸着双手过去环住晏宫主的脖子便吻了上去。

晏茗未经过床头的时候还把烛台上的灯给灭了,黎千寻也抬了抬腿,脚尖一勾却是将床帐放了下来。

小几上乱音琴弦还没有调好,也不知是不是蝇头处卡住了什么,直到这会儿才悠地荡出一声柔和的鸣音,羽音如水,像涓涓流动的月光,在坠入西山之前,透过轻摇的纱帐,铺撒在堂前一片。

黎千寻呲牙咧嘴揉着老腰穿衣穿鞋下床的时候,晏宫主还轻轻环着一截被子角睡得正香,借着由窗子透过来的昏暗灯光,老不正经又俯身过去在美人唇瓣上嘬了一下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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