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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认曲萧,也不是没有怀念留恋过父爱,而是所有的温暖与幸福,都停留在了五岁时他喝下第一碗毒药的那天。
从此这毒深入骨髓,变成病痛,变成心牢,与他纠缠至死。
无论是命,还是伤,都是出自于同一个人。
曲萧握着缰绳的手一颤,心中痛楚难当,恍惚颓丧之下,只觉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差点从颠簸的马背上掉下来。
他不再说话,曲长负也懒得开口,父子两人便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他们到了惠阳城外,因被追的紧急,不敢大开城门,便令城中半放下吊桥,鱼贯而入。
曲长负从马背上跳下来,竟是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当,仓促之下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子把旁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
实在是曲长负表现的太过强悍,好像怎样的困境到他这里都迎刃而解,便让别人忽视了他的身体状况。
之前他沙场上厮杀了一个多时辰,而后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去追击救人,精神更是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这种强度就算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曲长负身体荏弱,向来受不得累,能撑到现在,全靠他毅力过人。
曲萧心中一痛,原本想扶,又怕再惹得曲长负心情激动,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若不是当年那些药,曲长负也不至于成了这样。
从何时起,父子之间的距离竟已有如天堑一般的遥远?
曲萧想起曲长负小的时候,自己还经常亲他抱他,教他读书习字,在看庙会的时候把他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上。
父子两人一边看热闹一边鼓掌欢笑,身体无恙的时候,曲长负也会像普通孩子一样活泼乱跑。
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而现在,他却连在对方身体不适的时候,上前扶一下都不敢了。
他只觉得心如刀绞,甚至连多看几眼曲长负现在的模样,都会觉得难以承受。
曲萧黯然垂下头,格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然而正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左侧银芒一闪,有什么东西飞射而来,而朝向的,赫然正是刚刚重新站稳的曲长负!
那个瞬间,他什么也未来得及想,猛冲上去,将儿子一把抱住。
曲长负好不容易才站稳当,整个人其实尚未缓过劲来,只是不愿在人前示弱所以硬撑着罢了。
被曲萧这么猛地扑上来一抱,他猝不及防,两人就同时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肢体接触,让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厌恶:“你——”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曲长负便摸到了满手的血。
那个瞬间,他的头脑是完全空白的。
曲长负迅速坐直了身体,反手扶住曲萧一看,只见他背后插着一支箭,伤口很深,几乎已经没入尾羽。
曲长负一看这伤势,心里就凉了半截。
他嘴唇动了动,当时下意识做出来的口型是一个“爹”字,但是那声音终究是没有发出来。
曲长负迅速点住了曲萧伤口周围的穴道,对这箭伤进行一些紧急处理,却似乎收效甚微。
他眼睁睁看着曲萧的唇边淌出鲜血,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方才被紧紧抱住的余温,也犹存在肩背之上。
他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意掺着愤恨,直向心头涌来,只教人怒不可遏。
曲长负一把拽住曲萧,恨恨道:“这么多年了,你处心积虑地害我,没把我当成儿子……如今又演什么父爱深沉的戏码!我用得着你挡箭吗?多事!”
曲萧不断咳嗽,任由曲长负呵斥,却只是抬起头来定定地凝视着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曲长负道:“你若是死了,有脸下去见我娘吗?你敢告诉她你……你做的那些事吗?你——”
曲萧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来,摸了摸曲长负的头。
曲长负的声音一下子顿住。
曲萧柔声道:“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儿子,是爹对不起你。对不起。”
曲长负想推开他的手,可是看见曲萧的衣袖从手臂上滑落下来,露出一个陈年的疤痕,他忽然就没有了力气。
时间的流速仿佛正在放的缓慢,周围的喊杀声变得模糊而遥远,战场上的风呜呜地吹着,仿佛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将几欲遗忘的过去席卷而来。
小时候身体不好,身边的人都格外谨慎,母亲总是过分溺爱,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让他随意出门、跑跳。
趁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却经常偷偷带着他溜出去玩耍。
冬季的风很冷,但是冬天里的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却是极为美丽的,他踩着雪在冰面上奔跑,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差点摔在一块冰碴上。
是父亲及时过来,用身体垫住了他,他趴在父亲的胸口上,见到对方的胳膊上划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衣袖被鲜血染红。
他吓得想哭,曲萧却将曲长负双手举起来,笑着说:“对了,就要这样大步的向前跑,才像我的儿子!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爹都能接住你!”
娘回到家见了爹那道伤口,心疼坏了,曲萧却笑着告诉她,是自己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趁宋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冲着曲长负眨眼睛。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而那道疤也一直留在了曲萧的胳膊上。
这是曾经跟他说过,“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爹都能接住你”的父亲。
今天,他再一次冲上来了。
时光仿佛首尾交叠,可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堪,又如何能够忘却?
故作不在意,却终究不能当成是没发生过。
曲萧也看见了这道伤疤,眼中瞬间漫上一层泪意。
他的身体发冷,意识逐渐模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从体内点滴流失。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混沌而不真实,曲萧的目光中闪过茫然,突然想不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儿子。”
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曲萧感到曲长负的手正在颤抖,于是十分心疼。
他握住曲长负的手,阻止了他再为自己输送内力:“我、我从来都没有厌憎过你……你一向是个令人骄傲的孩子,是我……一念之差……”
曲长负身体一震,猛地攥紧曲萧的手,但他却分明地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骤然消失。
一句没说完的话,便成了永恒的告别。
曲长负并不觉得特别伤心,他分明看见一滴泪水顺着曲萧的眼角流了下来,但他的眼眶当中却十分干涩,全无半点泪意。
就像之前已经说过的,曲萧在他心目中,早已经不再是一名父亲,没有必要为了对方的离开而心痛。
他素来是狠心肠,说了不在意,就是不在意。
就是不再会叫他一声爹,就是不再会为了他流眼泪。
但此时此刻的心中空荡荡的,仿佛是久远前就漏了一个大窟窿,当时随随便便拿了点破材料将这窟窿堵住了,虽然嫌弃,但也聊胜于无。
如今,却是连那点勉强可以遮挡窟窿的破材料都烂干净了,世间所有的寒冷顺着窟窿渗进来,冻的人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感到了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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