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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鸢很久以前听过一个传说,远古的时候,一条黑龙自秦岭呼啸而出,龙首向北,饮渭河之水;龙尾朝南,吸天地之灵气。黑龙途径长安城,于是平地起山峦,长安城高高隆起的山原,皆为神龙扶地所生。
“大明宫位于龙腹之上,地势最高;而龙首殿就在其次的龙头之处……谓之龙首原。”说话的人手握书简,慢慢回过身来,那时候的房相如还是个中书侍郎,兼做国子监少师。
当时,漱鸢仰着小脸看他,听完他这个故事后,视线刚好对上他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努力地听着他的讲解,那时候漱鸢觉得,少师应该喜欢认真的学生吧……虽然,他那一堂课对《水经注》的解读她几乎没听懂多少……
黑夜里,龙首殿孤零零地坐落在高高的龙首原上,这里是几乎无人居住过的地方。望下去,有一片龙首池,据说这里是龙脉之首,也难怪皇后建议将她挪到这里修养了。
其实龙首也好,龙尾也罢,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几斤几两。
公主的热症来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呕出了好几口血,叫宫人吓得脸都白了。气急攻心,再加上脚踝的扭伤加重,有了炎症,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太医令见她劳咳不止,气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实在不敢怠慢,商议半天,却迟迟不好下处方。没人知道公主到底为何突然染疾,转而询问了宫人,又都说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诡吊得很。太医令中有人说公主是热风症,有人说是疑似痨症,更有研习巫医者,在公主病情稳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虚,需要龙气补一补这个说法。
皇后听后,立即启奏陛下,“不论是哪种,都不可小觑。臣妾觉得不如就挪去龙首殿,一来保证宣徽殿周围的小皇子小公主不会被过了病气,二来龙首殿清静安宁,漱鸢也可以去那里休养。陛下觉得可好?”
中宫考虑事情,总要平衡和宫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点人情,陛下听后虽然心疼漱鸢,可还是准了。龙首殿位于内禁之外,中庭之东,北望秦岭,南俯长安城,确实也不错。
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冬鹃她们夜半伺候着公主喝了药,又施了一次针后,见公主脸色转为微红,这才松了口气。
漱鸢迷糊着,可又保留着几分清醒,闻着声见冬鹃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看看人家幼蓉……”
说完,她见幼蓉也背过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软,挥挥手道,“我头晕的厉害,都别再哭丧了。过几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们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与寂静又吞噬了过来,她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黑夜里,漱鸢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头混沌的像一锅粥似的,时而清醒时而凌乱。身上每一处骨骼交接处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动都无比缓慢。
龙首殿不是居所,红漆抱柱立在殿内,阒其无人,显得冷清寂寥。这里内室不多,唯一的几间在西处。可入了夏,内室里头变得不通风又闷热,太医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议将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内侍临时将殿内辟出一大块地方来,直接从家具库房里搬来了新的床榻屏风等,临时在通风处布置出了一个小卧房,再将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来保证公主休息的舒适安稳。
可再舒适,也不是熟悉的环境。殿内宽大而幽深,再往深处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处如深渊,更像是黑龙的栖身之所。
她朦朦胧胧地睁眼朝那头望了一眼,殿堂后头的墙壁上用彩绘画着黑龙飞天和祥云盘升的图案,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漱鸢看得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即缩回了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用来呼吸。
公主的床榻临着直棂窗,抬眼可从细细的窗缝中望见点点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有细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灭灭,触手不可及。
风过山川,也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偏高的原因,闭上眼仿佛总能听见风在山原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漱鸢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着,身上仿佛绑了千斤重的石块似的,没过多久,头一歪就昏睡过去。她夜半做了个连环梦,梦见当年洛阳之变的时候满地残兵,她躲在马车里惊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梦见婉卢和宋洵在柳树下幽会,两人细雨绵绵,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又梦回旧府邸中,看见母亲笑着饮下鸩酒后,倒下的样子……
挣扎着醒来之后,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明明都在梦里,可这一切皆真实的发生过……可就算这些都已经过去,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梦来,叫她孤枕难眠。
公主在梦里很难过,难过地忍不住哭了起来。
深远的殿内,有抽抽嗒嗒的呜咽之声传了出去,惊到了在外头看着火烛的总给使。
龙首殿的总给使提着宫灯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往前一看探,吓了一大跳,只见公主泪痕满眼地躺在那,额角生汗,烧得满脸贯红,适才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大抵犯梦魇了。
“公主……老奴为您唤太医令吧!”总给使心惊不已。
漱鸢行尸走肉似的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了一句“不必”。自从这病事排山倒海地来了之后,该吃的药她也都吃了,该施的针她也都施过了,可是这梦里的心病,太医令治的了吗?
她盯着头顶上繁杂的雕花藻井有些失神。回想起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当场了结掉婉卢,为的不是宋洵,因为他不值得她亲自动手......婉卢把她心底的疑惑和伤痛挖掘出来,摆在她面前奚落,这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在听到婉卢说起她母亲的过去的时候,她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总给使见公主没什么生机,不由得心焦起来,等了半天不见吩咐,于是暗暗试探道,“公主不想叫太医令...不如老奴去叫幼蓉姑娘来吧,有个人陪陪公主也好。”
“我想见房相……给使,替我叫房相如过来好么。”
公主干涸的嗓子终于慢慢说了一句,嗓音喑哑,听着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
总给使一瞬间没太听清,终于明过来的时候,不禁有些慌乱,他以为公主病糊涂了,轻声回答道,“公主,眼下已经是深夜了,宫门落锁,夜禁已上……除非圣人急诏,房相不得出坊入宫了啊。”
漱鸢愣愣地看了眼头顶的纱帐,想了片刻,然后慢慢红着眼转过头,执意道,“今日是十五吧,中书省今夜应该是他当班。给使,他一定没有走的。”
总给使听得心软,可是还有点顾忌,皱眉问道,“公主,公主想见房相不要紧,可房相怎么说都是外臣……公主怎可夜半诏他入殿呢?”
公主轻轻叹息,喃喃道,“给使不知道,房相是本宫的少师,如今本宫病重了,不知道有没有明日。不管怎样,此刻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自己的少师……更何况,这里是龙首殿,不是内禁,即便他来了,也不算犯禁的……”说着,她不轻不重地咳了几声,挣扎地要起身,“公公,没事的,传房相来龙首殿吧......”
她想,如果她今夜就这么死掉了,临死前还不能有他陪在身边,那真是白活这一次了。这么想着,她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她还是太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了。
公主虽然平日娇憨可人,可生病的时候看起来虚弱不堪,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总给使不忍为难,又很信赖房相的端正,于是应了一声,立即转身悄悄地去了。
漱鸢重新平静地躺好,睁眼凝视了一会儿窗外,然后慢慢阂上了眼。大概没过多久,就听见身边有人叫她……
“公主……公主,房相过来了。已经在外头等候传召了。”
漱鸢虚弱地笑了起来,低声道,“快请他入殿。”
大概是宰相在外头听见了她的话,还没等总给使走出去同传,他也顾不得太多,急急地跨门而入,直接寻着殿内那点烛光快步走过来。
不远不近地,他见靠窗的位置围起一道屏风,她应该就在那了。
房相如见那道烛光映在屏风上,随风猛然一跳动,心里也跟着紧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脚步轻了下来,慢慢绕过屏风,停在榻前,借着烛光一看……
只见公主躺在宽大的床榻上,乌黑的长发极其少见地全都披了下来,躺在那沉沉地一呼一吸,形神憔悴消瘦很多,可正因如此,更显得她的五官秀美凸出了。
漱鸢闻声睁开眼,瞥过脸,见房相如立在她的榻边怔怔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勉强地弯了一下嘴角,脸上终于浮现起一层微弱的华光,瞬间比方才多了不少精气神,她放心缓了口气,道,“房相,你真的来了……”
房相如见她如此这般,实在不忍心再看了,慢慢垂下眸子施施然一礼,低声道,“公主,臣来迟了……”
她忙说来了就好,然后自被下伸出半截裸露的胳膊,拍了拍身旁好大一片空床,招他坐下来,顶着额头微热的混沌,她呵呵笑道,“今夜要劳烦房相侍寝了......”
漱鸢的话说完,叫房相如听得直皱眉,不等他亲自开口,只听她猛地干咳起来,断断续续中,她吸了好大一口气,然后得逞似的笑了笑,“瞧我,病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房相莫误会,我的意思是,要劳烦你今夜侍疾了......”
房相如瞥了她一眼,已经病成如此戚戚然了,居然还想着口头上占他点便宜。
他没好气地看着她,也不知是该忧心她脑子烧得不清了,还是该放心她其实还好,毕竟还有点力气和他说这些昏话。
房相如迟迟立在那,垂眸怔看了会而公主邀请上榻的手,犹豫一下,淡淡道,“臣还是去拿个青垫坐在榻下吧。”
留下来已经足够叫人置喙,若是再和她坐在一张榻上,恐怕就要被御史台的人大做文章了。
他刚一转身,忽然感到手指被轻轻拉扯住,他回头,见公主强硬着半撑起身子,一脸哀怨地看他,“你这是嫌弃我把病气过给你么?”
房相如抬了抬眉,微微回身替自己解释道,“公主这是什么话。嫌弃二字实在是误会臣了。”
他转过来,见她发丝缠在柔弱的肩颈上,叫人看了心生怜悯。没了平日的架势,公主只是个害怕孤独的孩子罢了,宰相缓下声,任她拉着那根手指,道,“坐在下头也一样。臣会在这守着公主,等公主睡熟了,臣再走。”
“别。”公主却不同意,说话的时候急了声,她仰头看着房相如,道,“如果睡着了你就走了,那我一晚上都不想睡了。”
宰相被公主的孩子气引得失笑,劝道,“公主这时候应该多多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她固执地摇摇头,喃道,“你不知道,我方才又做噩梦了......”
“噩梦?”
公主依旧拽着他的手,一头倒回枕头上,叹息一声,沉沉道,“我梦见洛阳之变那天的事了......”她说着,转过脸看向他,“在洛阳那天,你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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