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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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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
灯还没有亮。
沈昼叶睁开眼时不过早晨五点半。窗外漆黑一片,路灯灭了,整个西海岸都笼罩在黎明前的夜里。
加利福尼亚州的秋天十分冷,且存在感十足,与北京截然不同。
凌晨时分,小阁楼冻得要死。沈昼叶无意识地将玩偶抱在怀里取暖,半天又觉得脚丫冷,蜷成一团。
她冷得遭不住,又因为怕干不愿意吹空调,索性起来,裹着披肩下楼去冲杯热饮。
……
说不思乡是假的。
家乡二字,平时令人无知无觉,唯有离开了才会发现它早已缠绕在自己的骨血之中,就像海水褪去才会看到白沙。
沈昼叶闭上眼睛,想起千禧年的冬日中午。
那天阳光明媚,电视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激动地说‘让我们静静地等待龙年钟声的敲响’——小昼叶那时身体不好,靠在爸爸怀里问他,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在中午等新年?
「因为我们的新年不在这里。」
沈爸爸那时说,然后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仿佛知道年幼的小女儿什么都不懂。那时的小女孩的确什么都不懂,什么乡愁,什么惆怅,什么故乡,只知道世界是新奇的,门外的万千世界在等着她的脚步。
可只有成年人,知道何为家乡。
……
美国西海岸云团在空中盘旋,犹如末世,凌晨时分大雨瓢泼而下。
厨房里水滚沸着,炊烟袅袅。
沈昼叶看了眼表,倒满一整杯热水,泡了杯茶,去客厅坐着发呆。
去办公室有点儿太早,沈昼叶蜷在沙发上想。况且还下雨,陈啸之那种变态恐怕也不会按时到,等他起床了再问问。
下一秒,一个人啪地拍了沈昼叶一下。
张臻睡眼惺忪道:“沈昼叶?”
沈昼叶:“……?”
下一秒张臻确定是她,又说:“你他妈怎么还在这?”
沈昼叶摸不着头脑了,蒙圈地看着张臻。张臻则揉了揉眼睛,揉出一把眼泪,苦口婆心道:“到时候儿了啊。”
沈昼叶:“啊?”
阴天暴雨,天空中闷雷滚滚,张臻看着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那个谁,”张臻循循善诱:“他到底是你男朋友还是你导师啊?”
这下问题升级,听不懂的问题变成俩,本就只能理解直球的沈昼叶脑袋上飘出一个火红的大问号,满脸写着求你解释。
张臻:“……”
张臻终于想起沈昼叶是个纯血傻逼,放弃迂回,道:“你为什么老呆在宿舍里头?作息也太他妈规律了吧,我认识的这么多人如果谈了恋爱三个周以内必定夜不归宿一次,你呢?哪怕就是试试货呢?”
沈昼叶:“……”
“沈博士,”张博士谆谆教诲:“是时候外宿了啊。”
“瞅瞅,姑娘,”张臻惆怅无匹,伸手揉沈昼叶的胳膊,满足地拧拧她软软肉:“这么冷的天儿你还自己睡被窝呢,活的男人当啥用的?”
沈昼叶:“可是——”
“你男人也不拉你出去约会,”张臻操心地拍拍小沈博士:“也不把你往床上拐,虽然谈恋爱的时候满脑子是黄色垃圾的直男很欠扁,但听我一句劝,没有黄色垃圾的话问题才大条……”
然而沈昼叶还没来得及反驳,张臻就极其凝重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dr.沈,他不会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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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啸之行不行,那天上午结束,沈昼叶也不得而知。
但是经过长达一小时的讨论和文献检索,二位不干正事的摸鱼怪在这雨天早晨明白了男性性功能与特定基因与表观遗传学间的关系,明白了人种甚至种族间的差异,甚至还有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课题组绘制了条带图,关系一目了然。
“所以我们最初的问题——”张臻捧着文献问:“到底是怎么发展到检索相关文献上来的?”
沈昼叶诚实回答:“不知道。但是又学会了好多没用的知识。”
张臻丢开文献,去阳台收衣服,讽刺道:“你们这帮博士真的病得不轻。”
沈昼叶牙尖嘴利地回嘴道:“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了?查到一半因为pubmed太好用了不想再用googlescholar哭出来的难道不是你?”
张臻重重一拍衣服,怒道:“你他妈难道不激动?谷歌学术快点倒闭!”
沈昼叶抱着pad,滚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张臻抱着晾干的床单道:“咱们那老师说的对,我们适合找个相当的人。”
沈昼叶:“啊?”
张臻:“找个和我们差不多较真的人。”
沈昼叶若有所思:“……较真……”
“——你也可以理解为灵魂伴侣啊,”张臻随口说:“较真都已经快进骨子里了,而婚姻时精神境界是要相配的,不是说必须要有学位,至少看待世界的方法得相似……”
沈昼叶笑了起来:“你经验还挺丰富,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这问题。”
“那可不,”张臻大大咧咧地说:“叶妹妹,我妈和你妈也不是一种妈啊,我出国前请假五天回家相亲,我那娘生怕我三十岁之前生不了孩子当高龄产妇,你妈根本不在意你几岁结婚。”
沈昼叶想起妈妈,腼腆道:“也不是完全不介意。”
“你妈看得远,你作为闺女能和你妈交心,而这些事在我这可行不通。”张臻道:“我举个例子,这次回家我大姨给我介绍一公务员,比我大两岁,有房没车,硕士学历,我一问父母也是公务员,不知道还以为我相了个公务员世家。”
沈昼叶皱起眉头:“你不是最痛恨考公俩字吗?”
张臻道:“我省小妹妹们谁不讨厌考公考编二连?总之和那个男的见面,他说的第一句,你猜是什么?”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张臻:“他说他觉得女的拿个硕士学历就够了,不该读博,又说女博士嫁不出去,不过我是北大毕业的,他不介意我的博士学历。”
沈昼叶:“……”
沈昼叶面色一凛:“你打他没有?”
“没打,”张臻漫不经心道:“我不打比我吨位重的人。”
沈昼叶认可了这句话,然而还是很愤怒,握了拳头。
张臻拿头绳扎头发,散漫道:“我只是问他,你为什么考公。他说因为体面,福利好。”
“——然后我问他,”张臻用卡子固定了下自己散落的头发,从镜子看沈昼叶,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读博?”
沈昼叶眨眨眼睛,似乎这个问题,她们之间都不需要回答。
张臻:“叶叶你知道么?他都不会回答问题的,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就是那种高中的时候老师提出问题,那些等着老师自问自答的学生。”
沈昼叶:“……”
“所以我很耐心地告诉他,我和你不一样。我读博,唯一的原因是我想。”
“……,”沈昼叶审慎道:“他应该没听懂。”
“——对,”张臻回答:“那男的还真没听懂,回去和媒人说我一北大学生令他失望,读咪蒙读成了矫情逼。”
沈昼叶都听懵了,满头问号,心想和咪蒙有半毛钱关系。
张臻:“——所以我说嘛,谈恋爱乃至结婚,其实最重要的是俩人能不能聊到一起去,别鸡同鸭讲。”
她又说:“但其实对很多人而言,连找个能聊聊天的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从这层面上讲,叶叶,你运气不错。”
是,沈昼叶想。
陈啸之这名字,于她而言意味着他们自伯克利归来时,一号公路的星辰满天,和围在她脖颈上的温暖围巾。他是一个女孩的初冬月季,是星河浩瀚的望远镜视野,是与她依偎在花前月下的少年。
沈昼叶心中发暖,正想谢谢张臻——
张臻一捋辫子,莫名道:“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约你一次?”
“……”
张臻停顿了一下,又颇为犹疑地问道:
“你不要说我啰嗦,但我真的很在意——你俩约会地点不会一辈子都在办公室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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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十分特别,所有人都恹恹的不想做事,只想躺着喝咖啡看书发呆,尤其是一件事缠成一团,连头绪都理不出的时候。
沈昼叶磨蹭到中午才去出勤,还以为会被陈啸之嘲笑懒骨头,到了却发现陈啸之连来都还没来,原是他也赖床赖到了中午——而且来了之后也哈欠连天,不像个要做事的样子。
整栋楼都没什么人,张臻去洛杉矶见她的高中同学,这下连办公室都空了下来。
沈昼叶不喜欢一个人窝在空办公室里,索性去了陈啸之那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个摊儿,将要看的文献摞成一座高山,削了一堆尖尖的新铅笔,摆出要好好工作的状态——然后打开手机开始摸鱼。
陈啸之则坐在凳子上,盯着一张纸发呆。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
沈昼叶偷偷看了陈啸之一眼,看见他正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诗集。
老实说,沈昼叶不是很在意约会这件事。
——挺神奇的,沈昼叶想,如果是别人不带沈昼叶出去约会的话她会暗暗较真是不是因为感情不深或者自己是备胎;但是当不带她去约会的人是陈啸之的时候,沈昼叶根本就想不起这件事。
仿佛「陈啸之」这个人就代表着无尽的安全感。
沈昼叶越看他越喜欢,眨了眨眼睛,趴在沙发上软软地喊他:“之之。”
陈啸之撩起眼皮看她眼,啊了一声,窗外雨水渐大,雨水模糊一片。
“我看不下去,”沈昼叶说着把文献推开。
陈啸之便道:“没头绪别硬逼自己。你找个什么好玩的玩一会儿?”
沈昼叶趴在沙发里,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表示自己已经没在干正事了。陈啸之没搭理,实属十年如一日地不解风情。
于是沈昼叶抬起头,问:“之之,你在看什么呀?”
之之……这个爱称之之十分受用,他眉峰一挑,将书一扬,露出封面:“聂鲁达。”
下一秒,两个人对视。
阴雨连绵的室内,沈昼叶愣愣地看着他。
陈啸之眼神一亮,像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下一秒却又犹豫地抿紧了唇。然后他眼神游移开来,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沈昼叶:“……”
沈昼叶不知他在想什么,而陈啸之却忽然道:“晚上我带你出去玩吧。”
沈昼叶:“诶……?”
“——我们都没怎么约过会。”陈啸之有点儿做作地说:“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出去玩儿,我带你逛逛街。”
沈昼叶立刻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说:“好呀。”
说曹操曹操到。
而且可以在路上稍留意下,陈啸之缺什么东西。
沈昼叶感到心里温温柔柔地散开一丝柔情,她托起腮看着陈啸之,眉眼甜甜地一弯,温和柔软,如同麦穗。
怎么说也是他女朋友,要照顾一下他的。
沈昼叶颇为自得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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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仍是下雨。
天已经黑透了,雨水泼个没完,实在不是个适合约会的天气。物理a栋下,沈昼叶拉开副驾钻进车里,对着后视镜用力压了压因为受潮而不服贴地卷起的小刘海。
陈啸之:“……”
沈昼叶使劲按着卷卷毛——她的发梢都在不服帖地往上飞,终于悻悻道:“……好卷啊,为什么一下雨卷度会翻倍……我是不是应该去把把头发拉直?”
陈啸之闻言眉峰一扬,好奇地把她爪子挪开些许。没有了外力加持,沈昼叶的头发立刻卷成了一团小尾巴。
车厢里安静片刻,陈啸之捏着沈昼叶的小手指头:“扑嗤。”
那团小尾巴实在太卷,陈啸之没绷住:“哈哈哈哈哈——”
“…………”
沈昼叶悲愤道:“我受够了,明天就去拉直——”
“——拉什么拉,”陈啸之立即将脸一绷,揉了揉那撮小卷毛,漠然道:“这不挺好,别人想要都没有。”
沈昼叶:“……可是……”
“可是啥可是,”陈啸之冷着脸弹她额头一下,道:“走了,不准去拉头发。”
沈昼叶立刻生了气,心想你管我,明天我就一头黑长直了,吃屎吧你。
车沿着道路开出去,漫天雨水如丝,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忽而闲散地开口道:“拉直也不是不行,但是sierramall那个破理发店做一次拉直85刀起,人民币也就六百来块吧,他们还有再定价权——pricedaccly。”
按头发长度收费。
沈昼叶:“……”
不就六百来块,沈昼叶心一横,刚准备出血一波,陈教授就散漫地补充道:“——还有25%小费。”
沈昼叶:“…………”
学生狗人穷志短,最后一根稻草一压,立刻放弃了拉直的想法,悻悻缩了回去。
陈啸之心情不错,腾出手揉了揉沈昼叶的小卷毛。
车辆平稳地向前驶去,沈昼叶忽而想起他们的上次正经约会还在十年前……而十年前他们还是中考竞赛在身的初中生,课业繁忙,顶多出去玩了一两次——如果那也算约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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