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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
沈昼叶点点头,从陈教授手里接过了小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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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哗地吹来,办公室里,沈昼叶有些冷地裹紧了外套。
暮光中枝叶鎏金,十月秋风凉且软,沈昼叶盯着pad翻页,张臻抱着课本回来——她去蹭了个cs的讲座,回来时裹着薄卫衣,不住打哆嗦。
“加州冷得太快了,”张臻哆里哆嗦道:“跟冬天似的,北京应该还能穿短袖的……你在干什么?”
沈昼叶唔了一声,道:“查method。”
张臻去接热水,随口问:“论据没问题了?”
“我感觉问题不太大,”沈昼叶专注地看着屏幕说:“也跟他讨论了下……我们都觉得这课题有充分的可行性。”
张臻搅拌着速溶咖啡,调侃道:“换了个方向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是吧,”沈昼叶笑着抬起头道:“可是这个太难证了,我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张臻说:“延毕狗。”
沈昼叶:“你不也是?”
俩人哈哈笑了起来,张臻凑过去看沈昼叶屏幕上的论文,那简直又是天书一般的东西。
“我真是退化了,”张臻划拉了两下屏幕感慨道:“做了几年试验,如果再把我塞回去做理论,我马上退学回去考教师编。”
沈昼叶大笑:“别说了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都怀疑我考编制都考不上,”张臻严谨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省教师编这么热门,我有些高中同学都他妈考三四年了还在考……可能这就是我省的浪漫吧。”
沈昼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不考教师编的山东女孩?”
张臻想都不想地接道:“朋克。”
两个人哈哈大笑。
“做实验做的这些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张臻感慨道:“可是想想,这才是我们最开始接触的物理,是人类认知的水面下的自然科学。”
沈昼叶耳朵敏锐地一竖:“柏拉图?”
“——理想国,”张臻莞尔笑道:“洞穴。”
理想国的洞穴,即那写于两千余年前的书中最著名的洞穴之喻。指一群囚徒自幼被囚于地穴之中,所能认知的不过是面前的岩壁与镣铐,对外界的广袤一无所知——他们就是我们大多数人,他们所看到地穴的就是我们所见到的世界,逼仄,窄小,是从水面里探出头的冰山一角。
而水面下,名为「万物」的巨冰贯通万里。
沈昼叶笑了起来:“大一通识课。”
——那是这群物院少年人的,青春回忆。
张臻:“是啊,强逼着学呢,哲学真讨厌,学得我头都大了……还好老宋不搞理论,我真的不行……理论都是给变态的。”
“可是,”张臻道:“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沈昼叶看着与她一同,曾为少年的张臻。
“不过pad真好用,比打印出来看简单多了,”张臻划拉了一下那屏幕,若有所思地说:“下个月发了补助我也去看看。”
沈昼叶说:“挺香的。”
“……香是香,可是真贵啊,好在老宋给补贴还是比较慷慨……”
“咱们院里补贴多能多到哪去哈哈哈哈……”
她们开心地聊着天,天色渐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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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hod——方法,十分难找。
所谓研究方法,一般是靠阅读文献得来——尤其是那些热门的领域,只要找几篇类似的文章,大体地扒一下他们的试验方法与参数,就能照葫芦画瓢地做个差不多。这也是一般研究生研一入学就开始狂读文献的原因,导师一般会告诉这群狗屁不懂的新生文献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方法和结论,而文献中的「方法」部分甚至比「结论」模块还重要。
研究方法的设计,是科研所有环节中,最难的一部分。
对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是最简单的,只消在知网谷歌学术上扒几篇依葫芦画瓢——可是对于前沿的人而言,每个实验都需自己设计。
沈昼叶和陈啸之做得太过前沿,连参考资料都少,更不用提可供他们参考的实验了。
几乎是踽踽独行。
……
加州之秋,海风凛冽。沈昼叶心事重重,裹着微厚的外套坐在陈啸之的副驾驶上,夕阳之中,伯克利的钟塔倒映在她的眼里。
她又与陈啸之一起,来和这里的专家布莱森教授聊天。一下午的时间忽闪而过,别说进展,连本有的方案都在头脑风暴中被毙了。
‘……这个方法缺乏特异性,’陈啸之拧着眉头沉思道:‘没有办法把这些因素排除……’
……
沈昼叶手机上微信一响。
是魏莱问她近期有没有转机,能不能顺利毕业——她好像一直都不能接受沈昼叶都会延毕的事实。
沈昼叶慢吞吞,不情不愿地回复魏莱:“没有进展哦。”
“草,”魏莱素质且礼貌地道:“陈啸之不是很牛逼吗,他干什么吃的,连我老婆这种天才儿童都能给搞延毕建议提头来见老子嗷。”
沈昼叶想到陈啸之提头去见魏莱的一幕,爽得要命,立刻打消了冲她解释陈啸之牛逼是他的事儿,我垃圾是我的事儿的念头。
沈昼叶同情地说:“他真不是人。”
魏莱:“谁不说是呢,他现在在干嘛?”
沈昼叶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沉思过头,如今孤身一人坐在副驾驶上,而陈啸之不知所踪。
——跑哪去了?
沈昼叶心虚,知道自己又无视了陈啸之一次,连他人没了都没发现。
下一秒主驾驶座门一开,秋日长风呼地灌入,沈昼叶冻得一个哆嗦。
她搓着自己的胳膊,黄昏大风中,陈啸之裹着外套,提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钻进主驾驶。
“那杯加奶的是你的,”引擎声响起,陈啸之平和道:“给你去了咖啡因,免得晚上睡不着。”
然后陈啸之将自己的外套脱了,递给沈昼叶。
那动作非常自然,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取暖,就像那年冬天的教室一样——陈啸之的体温熨帖而温柔。
少年时的爱人仍保留着年少时的习惯,一别经年,自此白云苍狗,光阴荏苒,少年飞奔成长。可在他们又一次走到一起时,一切都不曾改变。
沈昼叶想起他之前买咖啡的臭模样,温温和和地问:“这次不给我加浓缩了?”
陈啸之眉头一竖:“闭嘴,那是热可可。”
他口吐芬芳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结果沈昼叶没憋住笑——俩人笑了起来。
然后陈啸之娴熟地给沈昼叶整理了下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你觉得这次有什么收获么?”沈昼叶捧着热可可问:“我本来觉得我有几个可行的方案,应该能够通过这些方法排除掉那几个很烦人的谱线……但是布莱森教授说那个现象之后,我自己就把它给否定掉了。”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
那一刹那红日沉入金门大桥,湾海波澜壮阔,落日万里。
“收获……”陈啸之在暮色中散漫道:“……如果互相否定完了也算收获的话,有的。回去我们又要从头开始。”
沈昼叶点了点头。
说不挫败是假的——只是那种怅然的感觉很难表达,它意味着努力的全部白费。
两个人一路十分安静,姑娘家静静抱着陈啸之的外套取暖,陈啸之则一声不响地驾驶,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远峰层叠,繁星如水,孤独的车辆疾驰在加州一号公路上。
沈昼叶忽而开口道:“陈啸之,你觉得所谓的突破是什么?”
陈啸之看她一眼:“嗯?”
“……我在想,”沈昼叶犹豫着说:“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祖先如何意识到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如何意识到我们并非宇宙的中心?如何发现头顶的苍穹仍有这么多秘密?”
陈啸之说:“……?”
“我可能表达不到位……”沈昼叶茫然地摸着车窗玻璃说:“但我们人类最初看到的也只有现象而已,比如一切都会向地面坠落,再比如我们的大地是平的,海的尽头空无一物,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日落。”
陈啸之嗯了一声,专注地看向她。
沈昼叶耳根有些泛红,那是她说话不自信时的表现,却仍坚持道:“陈啸之,你知道我们的先哲们——那些思想的巨人,就是通过现象去分析世界的。贤明如亚里士多德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第谷·布拉赫虽是前所未有的观测者,天文学之父,却仍坚持地心说的正确性……”
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停下。
大海冲刷堤坝,车灯燃亮,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示意沈昼叶说。
“玻——玻尔兹曼,”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不安道:“他否认了学界彼时的共识「热质」,热力学中含有的概率性至此广为人知……”
陈啸之:“是的,然后呢?”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是错的了,连小孩都知道地球是个球。”沈昼叶无意识地揉着外套拉链:“——哪怕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假如有人跟我说地球是方的,四周是水,太阳和八大行星绕着地球旋转,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傻逼。太阳系模型还挂在我头顶呢。”
陈啸之静静看着她。
“可是,”沈昼叶道:“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我们会怎么想?”
陈啸之:“……”
“我们会看见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月落,群星在破晓时分沉入地底,”沈昼叶道:“看见羽毛比铁球落地慢,热能会往冷处去。”
沈昼叶说:“……这些现象全部来自我的经验。我怎么摆脱经验的泥淖?”
陈啸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生于两千余年前的我,怎么才能晓得我们生活在一颗娇小庞大的球体上?”她问。
那姑娘看着陈啸之,艰难地道:“两千年前的人怎么才能看着日升月落的金字塔,推算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行?怎么才能明白温度的变化来自分子的震颤,而非热质,更非火焰本身?”
一簇灵感的火光一闪而过,陈啸之眉头微微皱起。
可是那光太快了,他们二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都是学物理出身的人……”女孩愣怔道。
陈啸之眉头皱着,捏紧纸杯,嗯了一声。
窗外夜空茫茫,星前月下,沈昼叶看着洋流光点喃喃道:
“……现象是会隐瞒的,现有的规则也不一定是对的……”
…………
……
沈昼叶觉得自己站在漫长幽暗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何方。
她研究生时期其实已体会过这样的茫然迷惑。那时的沈昼叶不知道这实验的结果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获得阳性结果,不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果——不知小导师还愿支付多少经费,不知道能投几区的文章。
——可是那时的深刻的痛苦无措,竟是全然无法与此刻相比。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间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地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
沈昼叶深呼口气。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凑过来,将一条男式围巾围在了沈昼叶的脖颈处,那围巾柔软熨帖,像是绕上来的一道炊烟。
“下车走走,”姓陈的低哑地说:“海风很舒服。”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头顶繁星,那些繁星眨着眼,似是儿时的春夜。
她想问那些星星,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你们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可是她还没问出来就觉得眼眶泛酸无措,难以启齿。
陈啸之则顺着怀里沈昼叶的目光,看向通透苍穹。
别看了,沈昼叶窒息地想,什么都没有,看个天就把自己给看哭了,你这种恶毒比还不得嘲笑我到五十岁……别看。
那夜万里无云,星星似花朵静默。
然后,在车里紧靠着小青梅的陈教授,轻轻揉了揉她泛红的眼眶,在黑夜里亲亲小青梅的唇。
“没事的,”他说。
沈昼叶很羞耻:“……别……”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就大人似的告诉她:
“一切有我。”
然后不等沈昼叶回答,他又低下头,在公路畔轻轻蹭了蹭沈昼叶的额角。
——那是相伴的承诺。
-
我将陪你走下去,而你也会陪我。好似那首聂鲁达的诗,又像是万千突破者的呐喊。
人类智慧国度的殿堂外,他们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试图点亮一盏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一句话简介的“在夜里,我们将进去窃取一根开花的树枝”摘自巴勃罗·聂鲁达《失窃的树枝》,援引自中译本《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爱”的篇章。
该书为陈黎、张芬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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