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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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凉晨,遥见西山桂月残,菜郎推车带曦来。
“你这小子一日比一日迟了!”荣府厨房里负责菜蔬鱼肉采买的婆子瞪了送菜郎一眼,挑剔地翻翻带露结霜的果蔬,“东西卖相也差……”
菜郎年轻气盛,嘟嘟囔囔:“赖我菜钱还好意思挑拣,没见过这种‘大户人家’!”
“你!”婆子是荣府老人,主人旧颜面,也是下人三分光,哪里能听得这话,气得嘴唇发抖,“你还敢和我犟嘴!”
“怎地不敢!你们管家奶奶都要拣高枝飞了!”送菜郎把约定好的菜蔬搁到地上,推车就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家又能千年万年地富贵!”
不过短短十来天的工夫,司空曹操欲纳荣国府寡妇王熙凤的消息就在许都内传得沸沸扬扬。市井坊间议论不绝,连朝中百官都津津乐道。
早朝散后,百官离去,国丈董承恰与曹操撞到一处,并排行走,虽平素政见不和,但没撕破脸,不得不客套几句。
“先恭喜曹司空了!”董承抬抬手,“到时候少不得要上门讨杯喜酒喝。”
董承这话也就是场面话,随意玩笑,司空纳妾,不至于如迎娶正妻一般讲究排场、大肆设宴请客。
曹操却不似玩笑,微露笑意,正色道:“国丈肯赏光,操自当奉请。”
这倒是出乎董承意料。曹操纳荣府寡妇做妾,他早有耳闻,可也没听人说曹操与这荣府的王氏有何往来,问道:“司空大人为何相中王氏?”
曹操神神秘秘,瞥他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操亦不能免俗。”
董承见他卖关子,怕是撬不出什么内情。两人本就不算亲厚,故不深究,随口应付:“能让曹司空如此上心,看来这位王夫人必有过人之处了!”
“确实与众不同……”
不止国丈董承,饶是朝中消息灵通之人,或是酒肆茶楼里惯会打探八卦的游手好闲之徒,也无从得知曹操为何属意王熙凤,更是对那日王熙凤被强留在司空府的事浑然不知。一切似乎只有荣国府知情。
荣国府内生怕这事传扬开去,从上至下,人人自危,一个字儿都不许提起。不过曹操布局谋划,煞费苦心留下王熙凤,事后竟没露一丁点儿风声,倒是叫王熙凤等人十分吃惊。
司空府隔两三天就要来人,或是送礼,或是商讨事宜,贾家上下不胜其扰。贾母早不管事,李纨性子又软,探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更不能插手此事。邢夫人言语刻薄,避之不及。只好刚病愈的王夫人并房中大丫鬟出面,勉强对付过去。
说是纳妾,可王夫人忖度礼单、排场,一应按照正妻流程。不过礼物数量和排场大小比起正妻来说次了一等。王熙凤就是为妾,怕也在他后院众人之上,仅次于丁夫人,兴许能与卞夫人相比。
眼看着距离曹操定下迎亲的廿四日就剩十天了,王熙凤这头还是没一句准话。贾政请示贾母主意,原想把这大麻烦交由老母亲决断,不妨贾母装起傻来。
“这事我听说了。我老了,脑子不中用,外头什么情况不清不楚,你们做主吧!”
贾政不想贾母轻飘飘躲开,纳罕这事关系贾家体面,母亲怎么反倒跟事不关己似的。贾赦夫妇乐得揣手看戏,早就推脱开去。
贾政实在开不了口,冲王夫人递了个眼神,王夫人厚着脸说:“老太太,曹司空执意如此,只怕很难拒绝。可凤丫头新寡,嫁进来也快十年了……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何况还有巧姐儿……”
贾母连眼皮都不抬,仍是稳坐中军帐一般,“你们都是为人父母、做祖父祖母的,还要问我这个糊涂老婆子不成?嗯……这开罪不起,就应了。顾忌脸面情义,那就不应。天塌不下来,弄成这副模样像什么话!啊?”
两房顿时无话可说,心里难免怨恼。此等内宅事务,贾赦和贾政,一个懒得管,一个耻于管,不约而同,干脆甩给夫人。
贾赦自打丧了贾琏,对世事都灰心,老头子吃喝玩乐一辈子,到老难得看明白一回。贾家衰败不过板上钉钉,不如混吃等死,有一天好日子就享一天的福。整日和姬妾胡闹,酒色伤身,乐过一时,身体是每况愈下。
贾政最要面子,也自问对家业负有责任。如今宝玉出走,还剩贾环和贾兰。往日清高做派维持不住,须得绞尽脑汁撑住门面,内宅琐事都得往后排。
漩涡的中心,还是王熙凤。可偏偏她成家里最稳当的人。邢夫人、王夫人上门旁敲侧击少说也有七八回。她倒和贾母商量好似的,仿佛与己无干,仗着俩夫人暂时不好意思把话说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几句虚无缥缈的门面话,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挡回去。
时日渐近,却是万万拖不得了。邢夫人这日打定主意,早早上门,势要和王熙凤挑明。
“大太太来了。”
王熙凤在厅里料理本月账目,听见丫鬟在外高声报来,给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二话不说把巧姐儿拉来。
邢夫人刚迈进门槛,一眼看见巧姐,犹遭当头一棒,一肚子话都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咽不下去。
王熙凤让座,“大太太怎么有空来?快请坐。巧姐儿,快跟大太太请安。”
巧姐在母亲和祖母之间来回扭头望望,登时给了个甜笑,上去软身行礼,娇滴滴喊:“请大太□□!大太太好几日不来瞧我了!我的字写得可好了,先生和三姑姑都夸我呢!”
“嗯、嗯。”邢夫人略微有点窘,忙忙搂着巧姐儿坐下,夸赞,“是嘛!我们妞儿真厉害!不愧是你父亲的孩子!”
凤姐垂眸不吱声,神色不变,只干笑两声,“大太太是不知道这孩子多缠人!前些时候生病,我是日夜揪心啊!平时写字还得我左一声、右一声提醒,不然早挨先生几回打了!”
巧姐假作恼怒,嘟嘴撒娇道:“妈又揭我短!我不睬你了!”
邢夫人瞧这承欢膝下的情景,脸上笑都快僵了。凤姐和巧姐儿一唱一和,母慈女孝的,叫她那点心思半句说不出口。她同贾赦是不计较凤姐再嫁这事的,别说不肯得罪曹操,邢夫人早对凤姐不向着公婆向着王夫人怀恨在心。少去凤姐帮衬,指不定大房在老太太跟前还能落点好。
唯独惦记的只有巧姐。虽说是个女孩儿,可也是贾琏仅有的骨血。要是让王熙凤带走,贾琏已亡,迎春出嫁,他们夫妇可就真是子孙凋零了。
“妞儿,我要同你妈说几句话,你先进屋去吧。”邢夫人想着早点支开巧姐为上。
巧姐年幼,不懂大人们弯弯绕绕的心肠,可也听说外头有个顶厉害的人物要娶母亲过门,生怕凤姐撇下她不顾,日日提心吊胆围着凤姐转。
王熙凤看女儿眉眼黯然,忧心忡忡,走过来攥着她衣角,一声不吭,心里暗喜这女儿没有白疼,得意瞟了邢夫人一眼,安抚女儿,“我们姐儿先去把今天的功课写完。回头妈让平姨到小厨房去给你做些爱吃的!”
“嗯……”巧姐儿就算不放心,得了这话,还是听从凤姐,依依不舍去屋里写字去了。
巧姐儿前脚进屋,邢夫人忙不迭说:“我今天来,就把话说开,你也别拿话搪塞!眼瞅二十四了,你到底什么主意?”
王熙凤翻翻账本,反问:“大太太是要我改嫁?去给曹司空做小?”
邢夫人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白,微红了红脸,打哈哈道:“不用说得这么难听……你我婆媳一场,我也舍不得。但琏儿去了一年多,耽误你我们心里过意不去。曹司空妻妾是多了那么几个,但论权势,许都现在有几人能比过他去!”
王熙凤含笑不语,看她做戏。
“唉……咱家眼见不行了,大老爷和我是一只脚进棺材的人,受苦没关系!你不一样啊,你往后好日子还长着呢!你……你又不像大奶奶有个兰哥儿可以守。日后老太太去了,这家一散,你们娘俩还有谁可指靠呢?”
邢夫人的确动机不纯,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王熙凤不接她话,又是反问,“我真去了,大太太不怨我?我当家这么些年,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经手?我交卸了差事,担心别人一时半会儿不好上手,到时候不是添乱嘛!”
邢夫人以为她动心,趁热打铁,上赶着答:“不怨!不怨!你辛苦这么多年,感激你还来不及,哪里还怨你!家里也就这么点人,这么点钱,还能多少事!你别担忧太过了啊!”
说来说去,王熙凤其实没半点真心,邢夫人怎么想,根本不在她计较范围内,只是有一样,须得逼她放手。
王熙凤抬手捂住嘴,眨眨眼,登时眼底一片泪光,抽出帕子来告罪:“大太太如此大度,真叫我……只是有一点,我过意不去。不过没关系,大太太日后想见巧姐儿,只管来!我一定和妞儿好好陪陪你!”
邢夫人脸霎时就拉长下来,王熙凤这虚情假意、下套给人钻的手段,她是见怪不怪了。不复刚才好声气,冷哼道:“你这是跟我充什么?巧姐儿是我孙女,还能不留在我身边,要你带去曹家不成?哼,琏儿九泉之下知道这事,怕是都不得安宁吧!”
凤姐嚎啕大哭,扑倒在桌上,捶着心口,“大太太只有一个孙女,难道我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巧姐儿最是离不开我,大太太如何忍心要我们母女分离啊!”
邢夫人劝她不住,仰头望望里屋,生怕巧姐儿听到,“不是我狠心!这、这曹司空能对巧姐儿好吗?妞儿受罪,我怎么去见琏儿呢!”
王熙凤咬住帕子,心里恨恨想到,甭说巧姐儿和大太太隔了一辈儿,就是正经为女儿的迎春,还不是让贾赦和邢夫人许给声名狼藉的孙家抵债。世上不靠谱的娘家人里头,她邢夫人要算一个呢!巧姐儿若是在她手里,焉能有好?
王熙凤索性赶在邢夫人前头哭起贾琏来,涕泪俱下,“二爷啊!二爷!你撒手走了,不管我们母女!生离死别留下我们受欺,我还不如随你去……”
邢夫人硬是拦不住她哭闹,平儿和小红也不劝架,跪在门边抹泪。巧姐儿小跑过来,跪在邢夫人面前哭得面白气喘:“大太太疼疼我,我没父亲,要是没了娘,人家都说没娘的孩子不如死了,我也只好去见我父亲了……呜呜呜……”
邢夫人又气又急,本就嘴拙,一个凤姐就招架不住,哪里经得住一屋子哭啼啼又能言善辩的女人。横竖指着凤姐,结结巴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你……你!”
“二太太来了。”
外头刚一通报,王夫人应声掀帘进来,邢夫人措手不及,看见她姑侄两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夫人慢悠悠扶起巧姐儿,极温柔地替她擦去泪水,“这是怎么了?全哭哭啼啼的。”
说着叫平儿送巧姐儿进屋洗脸。
邢夫人懒得同她两个王家女费口舌,话里有话,刺讽:“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姑侄两个好好说体己话吧。”
说罢,负气掀帘就走。
王夫人充耳不闻,转身在她位置上坐下。王熙凤揩去泪痕,红着眼道:“太太别见怪,说了点伤心事。太太来可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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