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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阿遥说,一年之前这里都还余下二十来人。可惜,近期燕将军苏醒在即,对生魂血肉的需求陡增,秦六意一行人再顾不得挑拣,一口气将他们都抓住投下了悬崖。

其中就包括廖伯十三岁的孙女莺莺。

这个孙女是廖伯从邻镇乱葬岗捡回来的,一直视若掌上明珠,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为什么单单放过了廖伯?”我问,“难不成是秦六意动了恻隐之心?”

“当时在家的两个人中,”阿遥的额角动了动,“有我一个。”

哦。也不知这对廖伯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最后,我与阿遥还是回到了廖伯家,且先歇一晚再作打算。我俩睡在阁楼上,脚下的木板薄且旧,一踩就吱嘎响。廖伯家只怕没有干净的被褥,于是我俩也就事先跟他说好,什么也不用准备。

将羽衣在地上铺一铺,我就趴下了。阁楼虽然窄小老旧,但胜在视野好,也够隐蔽。阿遥席地而坐,靠窗看夜景,我就趴在他旁边。

脚步声在木梯上响起,是廖伯端着小碗上楼。碗里盛着半碗糖水,廖伯摸索着,颤颤巍巍将小碗送进我手里,苍白龟裂的嘴唇动了动:“莺莺,喝了睡得好。”

我摸着糖水碗,尴尬得进退两难,不知到底该不该接。阿遥用口型示意:“年纪大了,常常糊涂。”

我也就只能接过碗,代去世的莺莺姑娘受了糖水。糖水温热,我一边啜饮,一边听着廖伯缓而谨慎的脚步声远去。燕埠的空气中,充斥着古老木质与动物尸骨腐朽的气味。有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秦六意,忘记了剑与师父。

“阿遥,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捧着碗与阿遥闲话,“在燕埠我感觉很自在。”

阿遥不看夜景了,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没有说话。

“一年多了,廖伯一直在等莺莺,”知道他在听,我也就放任自己说下去,“我离家已经五年,爹爹阿娘也一定无时无刻在等我。可是我莫名有些害怕,这些年来,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我也讲不好。”

常常会有陌生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对此无法解释。这事我从未对人提起过,哪怕是师父——可是,在燕埠熟悉且温柔夜色中,我被蛊惑一般恍惚着,断断续续说得多了一些。

糖水喝到最后,没溶化的糖晶淌进我嘴里,一咬,沙沙作响。

“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的名字叫‘兰五花’,我弟弟叫‘兰六意’。可能是因为这个,我总觉得,我该是家里第五个孩子才对。

“我甚至没理由地觉得,那是四个姐姐——大姐二姐最会翻花绳;三姐好打扮,喜欢摘野花;四姐在村里总是被欺负,难过了就对着我哭……可显然,这都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抱着空碗絮絮。阿遥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冲着我伸过手来。我怔怔闭了嘴,眼见着他将手指递到我眼前。

凉凉地轻轻地,他的指腹擦过我的脸颊。

我头脑中轰然一声,理智溃不成军。我的后脑“咚”地撞上墙壁,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你做什么?”

阿遥收回手,轻描淡写道:“你哭了。”

我抹了一把脸,的确摸到一把泪水。可是哭归哭,我扔下空碗,愈加毛骨悚然:“但你为什么要替我擦眼泪?”

阿遥一时语塞。

说实话,我感觉很糟糕。师父萧子岳初生铃铃甚至雪时替我擦眼泪,我都勉强能接受,可偏偏是阿遥,无法想象。经过廖伯的事,我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但还不足以支撑我眼看着他替人——更何况还是我自己——擦眼泪。

这让我有了很不好的联想。我以质问的眼神牢牢盯紧他,眼看着他收回的那只手慢慢握紧,仿佛捏碎的不是我的泪珠子,而是我这个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回答:“我刚被夺舍了,行了吧?”

我承认,这是我比较愿意听到的答案。但我还是反驳:“可你根本没被夺舍。”

他冷笑:“我只是想,你和小时候一样爱哭。”

“我什么时候哭过?”

显然这并不能难倒他:“我头一次和你打照面,你就在哭。”

我回忆了一下,他说的应该是把他从葫芦中放出来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对着自己的虎口咬了一大口,的确正噼里啪啦掉眼泪。

我小声辩解:“我那是疼哭的。”

他毫不犹豫:“燕将军的悬崖上,我拉开麻袋的第一眼,你也在哭。”

这也是疼哭的。我从来自认不是一个哭包,却没想到,与阿遥初见重逢,留下的印象都这样差劲。

我不还口了,郁闷地将眼泪擦干净,又爬了两步,将滚到一边的碗捡回来。

放好碗,我偃旗息鼓,将自己裹回羽衣里,问阿遥道:“明天去哪儿找秦六意?”

“明天不找秦六意,”阿遥看着窗外,硬邦邦回答,“找杏儿。”

我将半张脸埋进衣领里,认真想了想。

“只要能找到雕刻杏儿剩余的柳木,”我说,“我就有办法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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