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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人全都打发了,姬洛一改倦容,稍微拾掇拾掇,出了宅子,直奔西大街后巷的酒酿铺,又买了一壶“木槿花酒”。那掌柜果然有法子,传书的人回来,带了一封慕容琇的回信。
信上问安,说一年多前修玉去帝师阁的路上遇到埋伏,她和大和尚跟着海东青一路搜寻至东海,却没找见人,现下也在四处暗访,恐被恶人捷足先登。慕容琇交代,长安的事情暂时无法分神,但她培养起来的人和暗点尚可利用,这些人都是以前慕容氏的老细作,留在秦陇几十年,藏得很深。
附信还有一段托付,慕容琇恳请姬洛代为留意宫中,尤其是她的表弟表妹。
见信后姬洛燃纸成烬,回头发现掌柜对他态度大变,一改商人的假笑,换出一副铁血军士的威武:“在下曾在太原王府中做活,郡主交代,公子的事就是我等的事,但凭吩咐。”
“吩咐不敢。”姬洛见礼,微微颔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并一块净白的贝类,对着掌柜道:“还请寻一个信得过的人,带着这枚白砗磲去一趟嘉兴白鹭洲,找一个外号小六爷的人,带个口信给他,就说这里有一笔天大的生意,他做不做?”
此去会稽嘉兴,为保信件安全,少说来回也要几月,那之后,姬洛便在长安坐等,认真盘算如何花去苻坚送来的钱财。在小六爷应承之前,这些钱财就是后路,不能乱花,必须得用到点子上。
那日放话,说要让长安公府的人亲自登门,既然如此,就需得做出些事情来,于是,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剩下的时间都在琢磨如何在长安城中吃喝玩乐。
可是,这曲也听了,花也赏了,街边能见着的、惹眼的都鼓捣了一阵,效果却并不明显。这感觉就像一个外来客,始终融不进老黔首的生活。
姬洛寻思着,准备找个地头会玩儿的,于是招来管家打听,让给寻一个。这管事多半是苻坚的人,办事利索,没想到他夜间传信,第二日姬洛刚食过早饭,管事就踏着门槛赶来了:“公子,找着了,长安城中顶会玩的,人就在前厅候着呢。”
“嗯。”姬洛应了一声,随后从架上取下决明剑挂在腰间,顺了一件斗篷出门,打前厅一过,果然瞧着屏风架子后面有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慢慢步出,着一身锦绣罗衣,手中握着柄竹扇子,拿扇骨一斜,朝姬洛拱手致意:“姬公子。”
姬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再看,那管事已如兔子般一溜烟没影了。“哎,”姬洛叹了口气,作了个“请”的动作,唏嘘道,“陛下。”
苻坚既然有心隐藏身份,自然也就不讲礼,抓着姬洛袖子把人给拉出了府门,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陛下怎么来了?”赶在出巷口前,姬洛拿眼角余光朝四面多打量了两回,靴底一顿,整个人停在了半道。苻坚拖动不得,只能跟着一并停了下来。
“如今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姬公子,射覆百试百中,技艺惊人足可媲美汉武帝时的名臣东方朔,”苻坚将扇子在下巴上靠了靠,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轧花帖子递过去,眼角一提,颇有些戏谑,“孤是来看热闹的。”
姬洛接过帖子,翻开一瞥,见里头写着的不是汉字,而是氐人独有的文字,遂问道:“这是什么?”
“战帖。”
“战帖?”这显然不会是钱府送来的东西,姬洛发疑,心中无端揣测:自己这回是正主没得青睐,反倒是被别的人惦记上了?
“你不知道?”苻坚看他表情不似作伪,于是替他传译,“这长安城中有一姓逢的老太公,最是痴迷此戏,几十年来未有敌手,你如今声名大噪,消息自然传到了人耳朵里,这是要邀你一较高下,或许再过一二时辰,城中大小赌坊就开盘下注了。”
既得了苻坚亲自送了帖子过来,又惹得全城开盘作赌,想不应承都不行。姬洛把帖子往掌心里掂了掂,发笑道:“区区竟还有这么大脸面?”
“今日你可得好好会一会他。”说着,苻坚轻车熟路引他去寻那老人。
苻坚手头上的帖子自然是送到姬洛府邸的,不过他在前厅等,正好和跑腿的撞上,于是便截了下来,只是,姬洛听了话,心中三五不着调,要说跟前的人一点儿不知,毫无掺和,他是丁点都不信的:“这逢老太公是什么人?”
苻坚看了他一眼,边走边解释:“先秦之前,你我脚下的土地上生长着氐族和羌族,因两族相邻,所以又并称氐羌。实际上,这些都是别族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多自称‘盍稚’。氐羌出于少典氏,为炎帝之后,传至如今,很留下了一些老贵族,这些人自负血统,家族树大根深,掌控了不小的力量,如果同盟,足可以撼动一方小国。好在,他们现今多半不过问世事,倒是全了安宁。眼下邀你一战的这位逢老太公,就是一位老盍稚。”
“陛下可是要臣投其所好?”一听,果然和自己猜测不差,姬洛不禁多留了个心眼——他虽没亲历朝堂,但古来史书典籍脑中还是装着不少,但凡牵扯世家贵族,必然有诸多平衡变革卷涉其中,长安水深,别正事儿还没探听得,就白给人当了枪使。
哪知道苻坚只是拍着扇子哈哈大笑,张口驳道:“你想多了。只是孤当初曾输他半筹,所以让你帮孤找回面子罢了。”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逢老太公的住所,本着对贵族印象的根深蒂固,姬洛来之前总觉得该是座四方宽阔府宅,前后几进大院子,逢老太公高坐正堂,必是位行峻言厉的宗族耆老。
可走近一瞧,城边上偏僻一角,只有个孤零零的小屋小院,唯有一棵古树拔地参天,稍稍有些惹眼,但不管怎么看,怎么排,这屋舍在繁华长安都排不上号。
黑漆木门开了丝缝,院中有刀削声传来,苻坚叩门一推,果然见一小老儿搬了根条凳,坐在树下用柴刀削竹篾,似乎想做一个簸箩,因格外认真,而头也不曾抬,只冷冷道:“等会,正忙。”
苻坚赶紧招呼姬洛进门,指着墙根儿下两根条凳,意思是叫他搬来。谁叫他是长安最尊贵的大爷呢,姬洛老实照做,两人一齐在对头的阳光里坐下来,不急不躁看着人忙活计。
眼前的老头并没有胡人惯生的健拔体格,实际上说成小身板反倒更为恰当。不过人倒是精神矍铄,满头华发束在背后油亮生光,下巴长须结成了小辫,两只眼睛漆黑专注,十分有灵秀匠心。
姬洛没去过建康,对江南的贵族多有耳闻,随口一谈那都是竹兰秀骨,光风霁月,颂的是诗书,好的是清谈,喜的是曲水流觞,歌的是雅乐诗辞,这么接地气的贵族,他还是第一次见。
日头晃了晃,老头眼睛不大行,收尾的地方编了三两次都稀松拉不紧,拆拆合合三五回,苻坚等得不耐烦,伸腿踹了一脚地上剩下的竹篾,骂了一声:“丑!”
那老头乍一听人评头论足,自己也失了耐心,把簸箩往地上一砸,气呼呼要指着人鼻子要臭骂回来,可抬头看见苻坚的脸,顿时翻出一丝冷眼:“怎么是你?”
姬洛解围,忙取出轧花帖子,起身双手奉前,自述道:“在下姬洛,特来赴逢老太公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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