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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重夷说的话她表面上虽然不信,但却听进了心里,今夜走这一遭前,她甚至翻出了母亲那根簪子,插在了发髻上。

油灯昏惑,却在珠玉上形成折光,重夷抬头,目光落在她头上,接着道:“果然,这支簪子还是我看着他做的。世人都道“西侠”潇洒一生,却万万想不到是个痴情种,为贺夫人生辰,连备礼也要亲力亲为。”

“我父亲真的是李长离?”楼西嘉说话有些不自然。

当年蜀中的事,重夷不但有所耳闻,甚至也掺和了一手,这会听楼西嘉这么问,知道她往昔并不晓得身世,于是也不像别的人说话绕弯子,开口直言:“我重夷说错不了就错不了。”

“既然蛮将大人这么爽快,那小女子也不兜圈子,既然您与我父亲是朋友,那么……”

重夷将骰子盅甩到桌子另一侧,打断她的话:“我是不会罢手的,抬出你父亲也没用。”说着,他顿了顿,捻着络腮胡,两只小眼睛瞪着桌上的灯,显得有些烦躁难安。

磋磨好一会后,重夷才咬咬牙道:“听我一句劝,帝师阁的事情你不要管,能离开云梦泽自然是好的,参与其中,只会让叔叔我为难。喝酒吗?”

他把大碗推出去,楼西嘉却嗤笑一声,未语,亦未接。说起来有那么点可笑,但她确实能听出重夷话中的关切。

“我想起了有一年,和你父亲从剑门关入蜀,过金牛道时在一户农家借宿,那家养了条狗,老远便吠得凶狠,我以为是西域那种能咬死狼的狮子狗,便和你父亲打了个赌,打梯田下到院子里,结果你父亲吹了声哨子,那狗趴地上,乖得很,一点儿不咬人……”重夷一个人干了那碗酒,两颊涨得通红。

过了一会,只余下二人的呼吸声和波涛水声,他才拿指骨敲了敲桌沿,道:“回去吧,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你若叫人看见,百口莫辩;而于我来说,家国面前再无亲友……”

“你也说了,你我不是一路,恐怕你和家父也不是一路!”楼西嘉起身,拔出利剑直指重夷的咽喉,随后,她机锋一转,手中白刃挑落烛台上的灯花,“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

重夷笑道:“这是我这辈子说话最拐弯抹角的一次。”

楼西嘉警惕起来。他刚才说的那故事实在太突兀了,前言不搭后语,细细回想倒像是故意为之——

咬人的狗不叫?

楼西嘉心想,也许他是想暗中告诉自己,这背后还有他人操控,而他自己是那条叫得狠的狗,实际上伤不了几个人。这比喻,真扯淡。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白天白少缺说的那句话,有时候人就是挺贱的。

“我走了。”

楼西嘉拿起剑,一直走到船头,跃上扁舟,重夷这才打了个酒嗝,探出头来同她招手,对着江面清波,凫了一捧水洗了把脸,彻底清醒:“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船行出一段距离,楼西嘉闻声回头。

重夷躺在甲板上悠哉道:“其实你父亲的死跟我有莫大的干系,若非当年我俩玉门关决斗,他必不会重伤,也就不会遭了埋伏,在蜀中溘然长逝。知交半生,我欠他的情还报你身上。不过小侄女,若重来一次,你重夷叔叔我还是会那样选择!”

楼西嘉抱拳:“三天后也许我会出战,但不是因为帝师阁!”

重夷拍舷大笑,眼中却与星子相映,流露出明亮的光。那种儿女情长实在不适合这个虎背熊腰的塞外汉子。

楼西嘉想起白天他讽刺和尚的话,呸了一声:这世间寡情薄意的人不少,但重情义的人仍旧很多。

同样是子夜后,姬洛从梦中惊醒,起身喝了口凉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棂上有个淡淡的影子。他将杯盏无声搁下,抄上帝师阁赔付的短剑,推门而出。

听这动静,人是往夷则堂方向去的。

白日师夫人烦劳,亥时突然晕倒,被令颜安排人送回了太簇堂,留了几个小弟子守灵。大和尚说过,会在这里念经三日以作超度,小弟子可能瞌睡,但以施佛槿的定力和性子是绝对不会的,可是眼下堂前只闻风声,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和尚根本不在这里。

被人调开了吗?

姬洛皱眉,蹑手蹑脚从阴影中步出,两指推门豁开一条缝,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风从缝隙里钻入,扬起白幡一角,顺带摇曳了案台上的烛火。

他顺手合上门,准备去别处看看,能将施佛槿引开的人,自然功夫不弱,除此之外,能自由出入帝师阁而不扰人者,必然对此地极为熟稔。

这就有意思了。

姬洛吸了吸鼻子,前脚刚迈出,屋内忽然起了动静,像是棺材挪动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仍没逃过他的耳朵。

随即,少年脚步一旋,从窗口扑了进去。

夷则堂正中一人背对而立,全身披麻戴孝而非白衣,左手按在棺木上,右手后背。姬洛目光向下,落在铜鼎中刚燃起的香烛上。

按推论,应该是这人方才拜祭时才点的。

既然是来拜祭的人,为何白日不光明正大出入?

那日虽然有近半数的江湖客乘舟退出了芦苇海,但仍有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这些人多半与师瑕交情匪浅,因而留下再陪旧友最后一段日子。

“阁下是?”

姬洛话刚出口,只见白影一晃,人已不在眼前。少年上前查探,见棺椁无碍,堂下也无任何毁坏的痕迹,怀着满腹疑窦,追了出去。

追到帝师阁偏僻一角时,姬洛追丢了。

他站在两侧满是青苔的小径上抬头上看,盯着匾额中“南吕堂”三字思忖了片刻,如果刚才那人并未出三山,那就说明,人根本没走。

昨日他已请教过方淮,“小楼连苑”十二堂,堂堂有人居,唯独这一处,已荒僻良久,听说,是那个离家出走多年的二公子的居所。

庭中突然传来琴声,幽咽如泣,落拓如风。听说以南吕起的调子,都格外凄美哀伤。

“原来如此。”

姬洛心中通透,垂眸轻轻叹息,随后伸手推门。庭中果然有一人正对他抚琴,弹奏哀歌,见他入内,琴声戛然而止,“别来无恙。”

“你怎抢白我的词?该是我说别来无恙才是。”姬洛失笑,按住鬓角揉了揉太阳穴,“你果然没死,大祭司。”

师昂怀抱七弦琴,引他进屋,且不咸不淡地道:“这里并无甚么大祭司。我名师昂,乃先阁主师瑕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注:这句话出自阮籍之口~特别喜欢那个穷途之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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