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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康元年,六月。
中原人口中称呼的南疆,大致笼盖了古益州的地界,也便是话本子里说到汉末三国风云时爱讲的南中。
想当年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定南中,七擒孟获,后蜀、滇、黔三处得成七大郡,一直延续至今。七郡中牂牁郡扼守要道,往西直达宁州的滇池,而往东则接桂林郡,一直可向东海、南海。
今日的牂牁郡热闹非凡。
街上走商的,路边吆喝摊子的,茶寮棚子里吃茶的,大树底下打着蒲扇,腆着肚子晒太阳的,都一并挤在了城门往城心那一处,随便拉一个本土的黑面佃农问话,不肖先开口,人先操着豁牙说了:“甭问甭问,近三月最好的日子,听说新郡守走马上任!不知道长得是个什么面子模样!”
“他们说的什么?”姬洛摸着盛满红褐茶汤的茶碗碗沿,瞥了一眼那穿着打扮和汉人略有不同的老农,张口问道。
关拜月拎来熬茶的罐子,应了一声,便将那话原封不动转述。姬洛本是随口问,却没想到这‘下七路’里的神偷竟还会八方语言,一时没忍住,多盯着他看了两眼。
“不才幼时念过几天书,书院老师祖籍桂林郡,南中话亦有涉猎,我们这些小子猎奇,也跟着学样。”关拜月被盯得左右不适,这才勉为其难开口同姬洛说话。
按经验之谈,这‘七路’没一个寻常人,果不其然,出临川这些日子以来,姬洛算是看出了这‘阊阖盗剑’关拜月的古怪之处,完全当得钱阿六那句‘孤僻’的形容。这人似是不能与旁人结伴相处,若非此地歇脚,那关拜月定要拿轻功,遥遥领先个几十丈,如避瘟神一般,生怕姬洛一路抓着他说话似的。
不过,这位身负绝技的灰衣中年人说话并不如一般的乡野村夫粗俗,当初误会姬洛是凶手时也骂不出‘尔母婢’这般粗语,这会子接口说道,还晓得用谦称,遣词造句也很规整,出身想来没那么简单。
姬洛想到这里,决定趁好机会再试试他,毕竟南中他从未去过,往来谈话言语多有不通,往后还得仰仗他,需得再知上几分底细才可安心。
“我瞧着他们的穿着打扮,衣服制式似是和中原大不相同。”姬洛抿了一口茶,“这茶汤色泽也瞧着怪异。”
关拜月回睨了一眼,看样子或是要张口骂一句“没见识”,然而,这灰衣男子却并未如此做,只是深深瞧了一眼眼前的少年,倒似尊崇孔孟先圣的有教无类一般,细细解惑:“这是南中独有的黑茶。”说完,又抬了抬鼻子,目光粘在那老佃农身上,“他应该是个百濮人,秦汉时我们脚下这片地属于夜郎国。”
“噢,原是夜郎自大那个夜郎。”姬洛拖着尾音颔首。
关拜月忽然肃了脸色,低头拿手指击打桌面,琢磨了两下,忽道:“说起夜郎国,传闻夜郎王富甲一方,曾竭力在滇南寻得一辟毒宝珠,我早年曾在牂牁附近探过这宝物,并无所获,兴许可以再往宁州试试看。”
姬洛汗颜:得,这人还真是打哪儿都不忘老本行。
正品着这南中黑茶,城门口的方向忽然喧哗起来,姬洛位置顺风,也没伸脖子支脑袋,就这么轻飘飘把眼神落在了那方。不过来的并不是那新上任的郡守,而是一群风风火火的江湖人:“怪了,难道最近南边有什么大事?”
听见他的昵语,本不为所动的关拜月竖起耳朵静听。他盗遍天下,眼力劲和见识并非姬洛能比,当即就点破了情况:“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应该是来自南中附近七郡,并岭南和海南郡,跟我们不是一路的。”
简而言之,并非打临川来的人。
姬洛没再多问,九州地大物博,那‘一教一阁’中的天都教就在滇南,这附近多些江湖客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再过了会,城门又是一阵哄闹,那盼得黄花菜都快凉了的郡守终于到任了。不过,放眼瞧去,人既没骑高头大马,也未坐华丽马车,当中一老黄牛拉车,慢悠悠地过街,若非在城门口出示牌子被眼尖的人认出,倒是压根儿没人往新官上靠。
路边的大娘老头看热闹,闲话跟飞来似的,也不怕落得人耳朵里不高兴:“哎哟亲娘呀,郡守坐滴个牛车,比俺们还土!”
盛夏酷热又多蚊虫,牛车上好歹搭了个棚子。这大娘话音刚落,围那一圈薄纱帐子下伸出个脑袋,是个清隽的小公子,一双眼睛亮汪汪得跟一弯泓泉似的,嘴上不语先笑,露出两颗藏不住的犬齿:“您可不晓得,肥膘健马早征作军用,现下京师建康的达官贵人,都爱坐这牛车,清闲高雅,正所谓‘阳春白雪’,谁说是‘下里巴人’?”
“怀迟!”
牛车中正襟危坐的郡守大人一声厉责,那年约十二三的小公子当即缩了脑袋,委屈巴巴望着人,说话间人心都似要化了一般,“王世叔,你瞧我这南中方言说得如何?”
“你呀。”王汝在谢叙的小脑门上拍打了一下,很有些恨其不成气:“你父同你叔父让你跟着雍时维老爷子钻研学问,你瞧瞧你,净学些异语方言!”说罢,王汝两手拄在大腿上,悠悠叹道,“倒是和当年的他,有所同好。”
谢叙偏着脑袋笑问:“他是谁呀?”
“少时故人罢了。”王汝摆首。
关拜月耳力不错,牛车正打他们跟前过,车中两人对谈又没刻意压低声响,因而他听得那是一字不差。王汝说到雍时维老爷子时,他板着双肩一颤,想要回头却极力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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