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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二月。
春风化开白雪,寒梅与早放的桃花相映。
秦国都,长安。
城池以东,凛冬给冻住的灞水早春融了一半,河上还飘着大块的浮冰。灞桥旁有一方凸起的怪石,石头坐落在一棵大柳之下,不过枝条枯瘦,暂无半分绿意。一根长竹竿就架在石头的前方,无人看顾,颇有些‘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味道。
往后走十步,一个简易的避雪棚子突兀地搭在路边,四面垂了丝绒帘子挡风,里头跪坐着一男子,年方三十有余,身量瑰伟,容姿标志,尤其一脸贵相。
男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袄,裹着狼皮斗篷,正对着身前红泥小炉打盹。
炉上的水沸了,发出细微的“噗噗”声,男子迷糊睁眼,惺忪的瞳子却不浑浊,反而泾渭分明,十分有神,以至上可鉴日月之光,下可照六合四方。
“唔。”
他将衣物往身前拢了拢避寒,从前头悠悠伸出右手拈起茶擂,将茶饼捣碎,再用茶匙拨入壶中。随后注水,开始洗茶。
约莫是天气实在冷冽,他伸出的手眨眼便冻僵了,洗茶时候不利落,有水从盖子里溢出,差点儿烫着手。
“哎哟,那些个晋人的肆意,果真学不来,学不来。”男子缩了缩手,就着帕子擦拭茶渍,嘴上泄气服软。
“这风雪说停就停,待我吃完茶,瞧瞧今晚是否能添一道鱼肴。”举目无人,男人透过漫舞的帘子向外散漫地张望了两眼,继续自说自话。
洗完茶后有香气在他身前氤氲,他吸气狠狠一嗅,随即冲泡分杯,拾起小碗转了一圈。送到嘴边的茶正要一啜,林中传来几道不和谐的风声,茶碗在男子唇边停下,他低头拧眉,十分不悦。
“扰我清静。”
四字说完,男子手中那盏茶“哗啦”一声被泼了出去。
热茶在地上被寒气冻出云烟,那烟雾中闪过一道人影,人来身量颀长,须发尽白却不是老翁朽态,而是个年不过半百的俊美男子。男子嘴角下撅、天生冷面,但身轻似白鹤掠雪,处变分毫不惊。
只听他道:“主上,是魏公苻廋的人。”
避雪棚子中的贵公子右手臂枕着膝头托着下巴,另一手将茶碗在案几上重重一嗑,道:“明真兄,孤以啮梨为信,本想劝他们就此收手,毕竟是骨肉血亲,往后还能齐心同德为国为民,不想他们却逼孤赶尽杀绝。”
落杯的动作方停,贵公子一改慵懒,眼中凝出狠厉的光。
公卿之上只有王爵。能如此说话的人,在这西陇大地,除了苻坚还能有谁。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大秦的主宰者也会像个懒散的闲人,屏退侍从,学那些个风流晋人,在城外钓雪烹茶。
烹茶事小,诱敌是真。
四年前,苻坚亲征南匈奴,淮南公阴谋叛乱,随即又联络晋、赵、魏、燕四公,共反长安。苻坚本着手足之亲,没下杀心,照理说有个台阶便下,留下小命还能做做表面兄弟,可五公非但不从,魏公苻廋更是开城投敌,陷大秦于危亡。
“他们是想学孤啊。”苻坚一展,嘴上含笑,仍是漫不经心:“当年堂兄残虐无道,长安人人自危,我举兵大义灭亲,乃是保我大秦江山绵延!自孤继位以来,亲善王公,勤政爱民,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他们凭何不服!”
忽地,苻坚话音一转,气势大盛:“呵,我师出高义,明真兄啊,怎么能说是篡位呢?嗯?”
“主上仁心。”庾明真心头一震,负手望着风声乍起的松林,叹道:“兄弟阋墙,史书常有。前有《商君书》撰,‘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注1),主上心怀,不便为旁人道,也自是不为旁人所理解。且依丞相之言,斩草除根为妙。”
闻言,苻坚重新斟满一杯茶,闭眸品茗。
“准了。”
他话音方落,庾明真人已不再原地,松林中颜色单一分明却难辨他身影,此人仿佛已与白雪合为一体。再看他过处,树不动,叶不移,功力之深,非等闲可比。
杀手从四面甫就,都是些穿着黑衣的江湖人,那苻廋兵败,剩下的逆党要人是没人,但是怀中金玉,却足够从江湖上买些亡命之徒。
这杀人买卖一家独大,来得都是千秋殿的杀手,不过杀手亦有分位,榜上有名者大多独来独往,要打动他们,靠得并非钱财。而逆党无势无权,自然只能请些不入流的,庾明真看家本领还未使出,那些人便如切瓜砍菜,被打了个屁滚尿流。
杀手们被他一招制敌的威风骇住,他们求财,可不准备舍命,于是三两打残的没死的撒腿就逃,庾明真向来不是个心软之辈,冷着脸追上灭口。
然而,斜地里忽然一声马鸣长嘶,两匹快马受惊,误打误撞冲入战圈。
庾明真当即震开衣摆上的残雪,冷哼一声,喝道:“吾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你们有多少人,不妨一同上来!”
只看他翻手成掌,对着老马前蹄一扫,掌风凛冽,气势如倒拔山岳、挥石镇海,两位骑者未敌,登时倒飞出。
不过,左边那位素衣素钗美妇却悍不畏死,旋即足尖在鞍上一点,冲庾明真飞去,竟是要同他对掌;而右边那位滚在雪地上翻了几翻,红衣摊开,如同一朵娇俏的红莲。这两人,可不正是冲长安而来的燕素仪和姬洛。
“燕前辈!”姬洛磕着手臂,又不敢使用内劲,只能翻身爬起,对着两条缠斗的人影口中念念不止:“哎呀,误会,误会!”
早间两人往长安去,可是半路上大雪漫天,结果跑错了道,没有从城东直入,反而阴差阳错闯到了郊外灞桥。
二人本欲扭头赶路,结果马儿因为杀气和血气受了惊,燕素仪以为是冲着他俩而来,立刻寻声查看,恰恰闹了个误会。
听清姬洛的话,燕素仪正要撤招收手,可眼前的白发人却没有丝毫退让。
庾明真作为‘钩陈六星将’中的‘暗将’,历来负责暗中保护苻坚安危,如今他同燕素仪交手数招,知晓此人跟方才那些虾兵蟹将不同,以为是千秋殿哪位老人出手,立时将之视为大敌。
燕素仪被他缠住,心中顿生不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还没什么人敢斩她马首,燕素仪心头火直窜,收手前为撒闷气,不由加了力道,双手玲珑针纷纷打出,刹那如暴起一场漫天花雨。
看她出手不留情,庾明真只当这美妇冥顽不明,登时冷笑道:“你主子当年开城投燕,如今燕国将亡,这北方便再无容身之所,何必替个死人卖命?”
这话说得好生怪异!
燕素仪何等心思,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卷入了江湖私斗,而是误打误撞瞧见了秦国权贵之争。若说刚才她还想仗着武功教训人一把,如今她是一点朝堂的麻烦也不想沾,当即撤手:“先生误会……”
然而,话未说完,她忽地瞧见那人腰间系着一块玉牌,玉牌晶莹剔透,双面雕着白泽图腾,镂空中一个篆体“暗”字,如玉珠能拨,任何角度都能看去。
燕素仪霍然一惊,这种玉牌她是见过的——
两年前苻坚派人暗度泗水,她匆忙赶去时,眼见楼中陆沉机关开启,楼中楼被毁。那时,她撞见过一男子着锦衣金带,武功不弱于己,便是拿着此玉牌发号施令,虽不是眼前之人,但‘钩陈六星’一体,想来也就是其中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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