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第 2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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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过午。林玉婵最后一遍清点行李清单。
十五个女孩的留学手续已经办妥,明天一早,就要跟容闳、还有三十名男生登船出洋,成为大清第一批公派留学生。
她如今已很少亲自跑买卖。每个分号和产业的分红、租金,都会定时汇到她的银行账户,或是派人送到小柳——她如今的总账房——办公室。
只要大清不亡,她的“睡后收入”只增不减,完全可以低调做人,在苏州买个园子,过上舒舒服服的退休生活。
但,一个健全的人,在满足了温饱和享乐之外,总得追求点别的。
中国人讲究身后之名。那些比她成功得多的明星买办、民族资本家,极少有人满足于穷奢极侈的富贵生活。他们有的一步步捐官,试图把自己的影响力从商界带到政界;有的出钱养文人、编书册,弥补自己当年的科举遗憾;有的大笔花钱建设家乡,修路、修祠、捐寺庙、办学校……
这些事,有的还有点意义,有的纯属烧钱。但不管怎样,有钱人都不满足于“商户”的身份,急于做点别的。
林玉婵如今也有一些小额的慈善基金,用在孤儿院、商会和女校。但这些小小的公益事业,和“女童留洋”之事相比,全都显得逊色。
女孩子们正在女塾内上最后一天课。短短数月,最怯懦的女孩也已脱胎换骨。在林玉婵明里暗里的鼓励下,都已立志向学,开中国女子未有之事业。
林玉婵封好最后一个皮箱,锁好卧室保险柜,最后整理一遍各种文件,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
本应是心潮澎湃,自豪满满的,不知为何,平白觉得缺了一块。
水缸里的睡莲正在怒放,窗外的桂枝生出小小的花苞,一场阴雨过后,海棠、紫藤等春季花卉也罕见的二次开花,爬上街角新张贴的通缉令——租界里贴的是巡捕房通告,县城里贴的是上海县告示。李鸿章利用直隶总督的权柄,调动大批人马,围捕那个叫苏敏官的犯罪分子。
林玉婵知道她应该高兴。这说明苏敏官计划得手,李鸿章平白载了大跟头,恼羞成怒之下,才会布下这等天罗地网。
毕竟,虽然李鸿章被迫答应不再追究一切会党过往,但那个领头的还是得清算,不能放过。既为追回一点面子,也是为了绝后患。稍有为官经验的人都会这么做。
一阵暖风无端拂上面孔。门忽然开了。
林玉婵猛地站起身。闯进的人影紧紧把她抱住。
她感觉心里缺的那一块,不声不响地被补上了。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衣衫下不平整,是绷带和药水的味道。
“你怎么还敢来呀!”她带着哭腔责备,“不是说去乡下避一避么!”
苏敏官低头,不住吻她脸颊两侧。
“你明天就走了,我总得来送送。”苏敏官笑道,“别忘了通知手下,这次李鸿章李爵相大失面子,你们工商界也要小心,不要撞枪口,当他的出气筒。罢工也暂时不要搞,宁可忍气。”
林玉婵点头。
屋内空荡荡,墙边摞着几个大皮箱,用皮带捆扎结实。苏敏官恍惚忆起自己搬离这间“宿舍”的那一日。
她的小卧室,他曾短暂地住过一年多。如今,陈设家具都没怎么变,只有书架里的书多了好几层,写字台上放了一本《电报新编》,摆着一册西式小日历。
1872年8月。
苏敏官又忆起,十年前的夏日,他在跑义兴船行第一单,和容闳一起深入太平天国产茶区,脱了衣裳跳进运河挖泥。
那一单一千五百两银子。真是好大一笔钱。
然后请她吃“六月黄”。吴淞炮台下,她头一次练习放枪……
苏敏官低声道:“多带点火`药。出发后,别不好意思,让容闳多照顾你。”
她“嗯”一声,点点头。
“还有,这个我不方便拿着。烦你帮我收一阵子。”
林玉婵低头。苏敏官往她手里塞了一沓厚纸。
她扫一眼,难以置信。
“这是什么,股票?”
头一次看到全中文的股票,没有花哨的印刷,只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末尾盖着鲜红大印,倒像个衙门公文。
“轮船招商局的第一批原始股票,每股银一百两,每张票式五百一千两不等。按票面价值五折,一共六十万两银子市价。”苏敏官声音轻快,透着得意,“我拿着李鸿章的条子,赶在他派人通知之前,到各路官员那里收钱。哈哈,你是没看到那些谄媚的嘴脸……但这钱不安全,迟早被追踪。西人有个名目,叫‘洗钱’。我找了熟人关系,将这钱洗了几番,分批买了招商局的股票,记你的名。”
他看出她要问话,食指掩住她嘴,快速解释,“招商局官督商办,按西式公司运作,这些股票是神圣的私人财产,官府无权征收查没。他们也查不到你和天地会的关系。阿妹,帮我收着。洪顺堂和宏化堂今后八十年的活动经费全在这啦。”
“白羽扇”是军师,亦是财务。因为过去天地会里文化人稀罕,但凡出个会认字儿的,领了这个名衔,通常就把文字工作一把抓了。
当然,苏敏官作为不守规矩第一人,能者多劳,会中财务从来都是自己抓,没让林玉婵义务劳动过。
以致她被保护得很好。她虽以白羽扇的身份做过事,但各种会务记录里都少有她经手的痕迹。
此时将财产全额托付给她,已经说明他去意已决,短期内应该不会回上海了。
一波伤感冲击她的眼眶。林玉婵捧着那沓沉甸甸的股票,仔细核对了上面的号码和印章。
“下午我去趟汇丰,把票证锁进地库保险箱。放心。我不动它。”
这次义兴船行是真的回不来了。一个洪门逆党的小小产业,如何跟朝廷官办的企业齐头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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