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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的计划。

只是相关法律规定,要注册行业公所,必须由至少五家商户共同申请。林玉婵按图索骥,小刀会清单上的老人,五个里只找到一个。

另外四家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博雅算一家;义兴船运承运内陆多省份的棉花,也勉强算合格的一家,苏敏官答应到时出个面,友情凑数;另外,林玉婵遍访花衣街,几乎敲门询问了所有棉花商人,但人家看到她一个黄毛小丫头,开口就是恢复那个已经死透了的“花衣公所”,有人客气婉拒,有人直接关门。

好说歹说,只拉到两家半死不活的小商铺。

第五个就是黄老头。老爷子破产之前,也是花衣街有名有姓的棉花商人,又是旧花衣公所的成员,资质上完全可以胜任,成为新花衣公所的创始成员之一。

况且,黄老头因为眼盲,这才事业荒废。如今他恢复健康,应该不介意给自己找点事干。

果然,她看到,黄老头用他复明了的眼睛,仔细观察那些银元上的纹理,脸上肌肉抖动。

因为眼疾,他连钱钞都辨不清。家里抄得不剩一文钱,自然无法再从商,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开始是靠儿媳纺纱织布,儿媳去世,再靠孙女出门乞讨,卖点花果洋火,勉强度日。

三日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听到房门响,进来一个声音清脆的小囡。他还揍了孙女一巴掌,骂她随便放生人进门。

然后……就仿佛做梦一样,睡了一觉,眼睛重新能看到桌床火灶,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他那些被病痛埋葬了的事业心,好似山林野火,一下子全都复燃了。

黄老头沉吟片刻,说:“姑娘,你是我再生恩人,我理应给你做牛做马,不过……只因我还有家小要养,还请姑娘开恩赏点饭钱。我……我不要补贴,我要抽成。”

林玉婵:“如今棉花行情被洋商把持,花衣公所未必赚钱,只是给华商一个找公平的去处而已。”

黄老头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这年头做生意,拼的是脑子里的坏水儿,是背后势力,哪有什么公平可讲?

不过这林姑娘显然是冤大头。她愿意出钱资助花衣公所,正好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各取所需嘛。

小黄姑娘愣愣地听着两个人谈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忽然探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回身抄起地上竹篮,就要出门。

林玉婵马上问:“等等,你一个小孩去哪?”

黄老头不耐烦,挥手让孙女出去:“菜场上捡点菜!不然中午吃什么?姑娘别管她!”

林玉婵拉住小女孩,起身关门。

“有了花衣公所的收入,你孙女就不用天天去菜场捡剩菜,遭人欺负白眼。我明天会派一个姓赵的经理过来,带您去县城完成注册。这是合约,您不签,我找别人。”

老专家虽然水平过硬,但对这个照顾自己的亲孙女,态度实在是不敢恭维。就算是个护工保姆,也不能说打就打啊。

老人卧床、稚女劳碌,这场景原本拨人心弦。但林玉婵磨到此时,已有些不耐烦,话音咄咄逼人。

黄老头还不太习惯戴老花镜,摘了眼镜,发现一片模糊,只好又戴上,从镜片后面打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几岁的小姑娘。

一个女孩家出门谈生意,他还是第一次见。换成以前,他和这种不守规矩的怪丫头,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她要是凑上来,他就当是碰瓷,定要狠狠训一顿。

但现在不一样。这个怪丫头居然治好了他的眼疾,成了他的再生恩人。

尽管黄老头还是觉得她有点来路不正,但心里已经松动,想着,给个面子吧。

正犹豫,写好的合约已经递到面前。

黄老头仔细辨别上面的字。还好,盲了许多年,没忘记怎么读写。

他颤巍巍拿起笔,试探着在桌面上画了两下。

“博雅……”

没听说过。大概是后起之秀。

在合约旁边,许是这小姑娘动作仓促,还无意间掉了一张别的名片。

“义兴船行……”

黄老头忽然瞳孔一缩,脸上皱纹凝固。

义兴船行,双铜钱商标。早在他目盲之前,这标志在上海就几乎销声匿迹。

林玉婵递完接头信号,笑着把义兴的名片收回去。

“老先生?”

黄老头一瞬间有点恍惚,不记得今夕何夕。

曾几何时,他白天卖棉花,晚上偷偷给小刀会捐款,也是个一腔热血的傻蛋啊。

这丫头不简单,知他底细。

黄老头叹口气,拿起笔,签了“花衣公所总办聘用协议”。

然后把十块银元收好,藏进袖子里,咧着嘴,笑道:“第一个月的补贴也结一下。我今天给你讲了一上午课,不能白费嘴皮子。恩人?”

林玉婵无语,暗自摇摇头。

怎么别的奸商天天遇到冤大头;她找上的人,就算沦落得像个乞丐,也这么精呢?

她想了想,严肃说:“等手续办好,花衣公所正式开起来,再给您结算。前提是——你的小孙女,不要让她一个人到外面去讨吃喝,也不许再揍她。我下次再来,若发现有一个巴掌印,补贴减半——合约上只说酌情补贴,具体数额由我定。”

黄老头一怔,愤恨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坦然回望。

不打小孩,有这么难吗?

黄老头捋着眼镜腿,不甘心地“哼”一声。

“她不听话我才打。又不是我愿意。”

林玉婵:“那就算是您保证了?”

黄老头“嗯”一声。

随后大概觉得有点敷衍,于是又看看眼前这个嚣张的黄毛丫头,屈尊纡贵,拱了拱手。

“可以。不过我眼睛还不太舒服。你三日后来吧。恭送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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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带着漠然的笑意,出了黄老头的破门。

“老赵,走吧。”

赵怀生“哎”了一声,赶紧收起烟斗,跟上。

独自行走上海县城,又是到人员混杂、罪案高发的贫民区,林玉婵自己一个小姑娘不逞能,这两天寻访的时候,都带上博雅公司唯一在职的男员工,用来刷安全指数。

由于黄老头家只有一老一小,不好放陌生男人进去,因此赵怀生等在外面。

老赵见她神色不明,问:“林姑娘,办好了?”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辛苦你来一趟。午饭我也请了,别客气。”

好好一个副经理,还得客串保镖。今天跟着她走陋巷,光光的皮鞋都溅了泥。林玉婵知恩图报。

她能感觉到,黄老头并不喜欢自己。毕竟这是大清朝。上了年纪的传统老男人,见到她一个抛头露面的年轻姑娘,自称什么商人,咋咋呼呼地跟男人争利,能有好脸色才怪。

虽然一口一个“恩人”,但这两字说得无甚诚意,还不如“银元”二字亲。

不过,因着欠她治眼睛的人情,又为着那些救命的银元,黄老头终究低头改口,同意帮她这个忙。

林玉婵自己打拼生意这么久,终于体会到“用钱砸人”的快感。

只可惜,被砸的对象是家徒四壁的贫苦瞎老头,吃穿水准和乞丐不相上下。能用钱收买他,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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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两条弄堂,一个露天食肆外围,竹竿挑起的帘子被微风掀开。

旁人桌上的点心,都是各种脆炸油器,甜糯香肥的包子,众食客吃得满嘴流油。唯独这一桌上只摆个养生芝麻糊。一个精致小勺,搅着那碗里热气。

仆人侍立,低声道:“老爷,她好像真要搞出个花衣公所!到时候您怎么办?”

“不管她。”郑观应照例言简意赅,朝林姑娘风风火火的背影瞟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好笑,“小女孩胡闹,做不成的。”

他低头吃芝麻糊。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方言中,“花”指棉花,“花铃”是棉铃,刚采摘的棉花中有籽,叫作“籽棉”,上市的棉花须先脱籽,叫“轧花”,而去籽的原棉就是“花衣”。

上海花衣街南起王家码头路,北迄新码头街,全长仅两百三十米,这里曾是上海乃至中国最主要的原棉交易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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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医在中国治眼疾源远流长。早在1835年,美国传教医生伯驾就在广州开设眼科医局,带来各种“中国首例xx手术”,治病无数。1839年林则徐来粤住持禁烟期间,也曾向伯驾问诊,并留下中国最早的西医病历。

对了,这个医局后来发展成广州博济医院,招收年轻中国学徒。1886年他们收了个学徒叫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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