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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默言急道:“寒衣,你怎么样?”
动静颇大,惊动秦怀玉,秦怀玉回头,道:“出什么事了,可要找个地方落脚?”
天子脚下,皇城之中,作派势大。全国各地学生入国子监备考安顿的都半数去了,杨寒衣一行人一路看山看水,行程慢了好许。
本应二月底就该去翰林院见符阳,拖至三月中旬都还没落地,如今再耽搁,只怕第五阳明再好的人际也救不回第一眼缘差的学生。
杨寒衣拍拍胸口,说:“无事无事,可能是路上没有吃好有些水土不服,怀玉你不必耽搁,天黑前赶到翰林院,我担心错过。”
秦怀玉“嗯”一声。
杨寒衣明显感觉马车速度快了些,颠得他骨头微疼。
“真是水土不服?”樊默言扶着杨寒衣,给他顺着后背,说:“我不放心,等安顿下来,寻个大夫看看——”
樊默言话没说完,杨寒衣再次俯身,“哇”的一声。
马车地板上,一滩黄色液体,泛着酸味。
“怎么会这样,在家的时候不是挺好吗,这样遭罪什么时候才是头?”樊默言扶抱着杨寒衣。
杨寒衣刚喘一口气,马车一个大颠,杨寒衣没招呼住,腹中那零留的液体再次吐了出去。
“呕……”
“寒衣,寻个大夫看看吧,你这样,我不放心。”樊默言担忧说。
杨寒衣一连吐了三道,已然虚脱,发丝散乱,脸色泛白,嘘着气怏怏倚在樊默言肩头。
杨寒衣说:“别……别担心,水土不服,毕竟我以前是地道南方人,多少年没来京都帝城,不适应肯定有,后面多待些日子,适应了就行,你别担心。”
“能不担心?”樊默言拿了杯酸枣茶递到杨寒衣嘴边,道:“怕你胃里不好受,放了些酸枣解腻。漱洗后再喝些罢。”
杨寒衣虚弱笑笑,接过那杯酸枣茶漱洗,又喝了几口,胃口舒缓许多,不由多喝了些。
“这茶味道不错。”杨寒衣说:“真不错,比奶茶好喝多了,以后多准备点。”
“好。”樊默言又拿了葡萄干,说:“吃点垫肚子。”
杨寒衣接过,悉数吃了,胃中充实许多,身体舒缓后像只懒猫窝樊默言怀里不动了。
樊默言亲了亲杨寒衣眉眼,说:“睡会吧,京里气候不比苏州,你身子骨不比我们夯实,注意些,后面还有的忙。”
“嗯,我知道的。”杨寒衣在樊默言怀里动了动,迷迷糊糊半晌,忽而想到一事,说:“我刚才一吐,差点将正事忘了,你刚才说细作,真的要打仗了么?”
樊默言却不应他,眼睛没有焦点,空空瞄看马车窗棂上遮光的帘纱。
杨寒衣闭着眼,自言自语:“打仗很惨的,我们那边很和平,国家很安稳的,战乱世界真不是人待的。”
杨寒衣穿过来时见过饥荒遍野的尸地,后一直流离漂泊,去苏州也是先苦后甜,日子过的安稳,那血流成河,尸体成山,白骨堆积的战场他没见过;
那种拿着长予大刀以身相拼的场面他没经历过,真到开战那一天,到处乱糟糟的,流民各处跑,土匪横行,这样躺在樊默言怀里的安生日子又有多少?想到这些,杨寒衣有些害怕,又有些烦躁,本依着樊默言的身子又动了动。
樊默言回神,道:“怎么了?”思及刚才之话,又说:“寒衣,你莫怕,真的打仗了,我会护你。”
杨寒衣笑道:“有你在,我肯定不怕。真到打仗时候,你这么英勇,肯定能大杀四方,建立奇功。”
樊默言无声笑笑,摸着杨寒衣的侧脸,说:“你也知道打仗乱糟糟的,血流一地到处都是尸体的样子,你不怕么?真正的战场可能比我说的更难看,不怕么?”
杨寒衣咂嘴,道:“怎么不怕,怎么会不恶心,只是在这个时代,没办法的事,总要活下去,怕也没用。”
樊默言说:“寒衣,你在的那个时代打仗么?你多次说那个世界,你爸妈恩爱,家里和谐,没有战乱,能吃饱饭,人和人之间不用算计,真是那样,那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说到那个先进的国度,那个和平信息便捷的时代,杨寒衣自豪,说:“我在的那个世界不叫天照,他有一个很长的名字,那是我们的国家。在那片土地上,没有战乱,不像这里这么乱,时不时就是土匪流寇,在我们那边抢人东西,是要进大牢的,进去时间还会很久。人可以平等的相处,不用忍受那些愚孝观念,后辈不是长辈的附庸……还有啊,在我们那里最舒服的就是通信。”
樊默言不懂,问:“通信?”
杨寒衣道:“我们送信不用像这边的驿馆一样,累死几十匹马才能送到,我们打个电话,一分钟能知道家人的情况。”
樊默言眼睛微张,道:“还有这种高深的功夫?”
杨寒衣笑了,说:“不是功夫,是一种通信方式,是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信号传达的。”
樊默言更加不理解,道:“好深奥。”
杨寒衣笑道:“几百年后的事,的确很先进,我自己享受着那种便利,其实也不明白怎么来的。”
樊默言看着杨寒衣笑,轻轻问:“你说的世界那么好,那……那你想回到那个世界么?”
杨寒衣抬眼,樊默言正看着他,那眼中的患得患失像水一样弥漫开来,杨寒衣想说“他很想念那个世界,想亲生父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笑了笑,往樊默言怀里靠了靠,嘴里哼哼着:“刚才太累,我先睡会。”
早春的风,温暖醉人,吹动马车帘子轻轻摆动。马车帘子下端放了一个盒子,是那朵月季干枝。依稀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杨寒衣第一次告诉樊默言他身世,樊默言由最初的抗拒冷淡到坦然接受。
说起那个世界的一切,杨寒衣的笑明媚洒脱,说到杨寒衣的亲生父母,杨寒衣眼中都是向往之情,就连杨寒衣吃饭穿衣习惯,装饰梅客居的风格都和这个世界大不一样。
杨寒衣从没有告诉樊默言他想念那个世界,可每次说到家,杨寒衣总会格外看重,樊默言知道那是扎根在杨寒衣骨子里的归属感,哪怕这个世界再安稳,再美好,也不是杨寒衣想要的,杨寒衣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他口中和谐没有内斗的家。
樊默言看着眼前的杨寒衣,生出一种杨寒衣即将足尖一点,人归九兮的错觉,眼前人的面容一寸寸模糊,伸手摸去,是杨寒衣苍白的脸,还有着属于杨寒衣的温度。
樊默言将人抱紧了些,依在杨寒衣耳边,说:“寒衣,别离开我成么?就陪我这一世,这一世过完,我以后去你在的世界寻你,定不会让你遭这些罪,寒衣……”
杨寒衣疲累之至,早已睡熟过去,不知这人所说。
马车穿过美食街,绕了三条河桥,越过几家秦楼楚馆,才在一家僻静的大街停下,傍晚时分,街道上几乎无人行走,翰林院门口只有几位看守在饮花看马打扫。
翰林院位于和政街,和中书省御史台挨的近。从古到今一直存在,没有千年历史也有百年,地位在每个朝代都有波动,性质却不曾变化。
说官职高吧也没多高,说低吧还真不低,多少年来,皆在正二三品间变动,有时不设品阶,直接帮皇帝办事。皇家公文、传旨、讲经、科考、修改撰论文史、考察官员功课、整理档案、考选乡试会试都是翰林院负责。
科考更是和翰林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以说翰林院是文化圈中最高级的机构,下设学士院、学士承旨、学士、掌事起草诏书、国子监。要走科举的学子,来了帝都都是要在国子监里学习备考的,家底富足的人可在帝都置办宅子,白天去国子监,晚上回来歇息。外来学子在国子监备考学习是上上选。翰林院那些大牛以后都是会试的监考官,提前来摸摸底,再好不过。
杨寒衣睡醒了,一行人下来。
霞光铺就,橘红色光流溢,弥散在天际,宅邸被镀上一层光晕,映着橘色琉璃瓦,折射出淡淡光辉。杨寒衣忽然明白什么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门口两小厮识得秦怀玉,过来牵马。
“能使唤他们吗?”杨寒衣问秦怀玉。
秦怀玉道:“能,我说话还有些分量,你使唤的动。”
“你们几个过来一下。”杨寒衣走到那几个饮花的小厮身边,说:“麻烦你们将这辆马车赶到最近的客栈,再订两间上好的客房。这是工钱。”
小厮麻溜接过那两吊钱,大声道了谢,过去将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并到寒文在的那辆车,将那辆空车赶走了。
杨寒衣对杨寒文说:“你和大义一会从正门进去,你帮大义找一下他的武夫子。忙完后来寻我。”
杨寒文点头,应了这事。
杨寒衣又对樊默言说:“默言你熟悉一下环境,让小厮带着你,你把车赶到后院,我和怀玉去找符阳先生和凤临微院士。”
樊默言点头,拉了一个小厮,跳上马车,整理货物。
杨寒衣和秦怀玉进去。院内没几个人,零散几个还没下班的学士正在开会,有几个在低头撰写公文,有几个学士在古典书堆里埋头翻阅。
傍晚时分,大部分学士都去吃饭了,整个翰林院百十号人,前面是办事议事大厅,后方是各官员办公的据点,再往后面是食堂,左边是典籍库,右边是值班的学士休息之地。
翰林院作为皇家私密之地,鼎盛时期,翰林人员多达一千,能容纳一千五百人吃住,尤其是当今天子重文,整个翰林院占地百顷,修饰的恢宏大气,不像国库空虚的样子,那作风可气派。
院中种着毛竹,早春时节,毛竹蓊蓊郁郁,生机盎然。杨寒衣小小问了一番,带着信、玉坠和自己秦怀玉的拜帖,到翰林院西侧学士承旨堂去见符阳,初见却发现是当年对自己和樊默言有救命之恩,一路相助的刘大夫。
杨寒衣很吃惊,符阳怎么会是漯河村给人看病的刘大夫,怎么会是礼部尚书刘彦的父亲?他不应该在漯河村救死扶伤么,什么时候来的帝都,又是什么时候成了翰林院的学士承旨,究竟是怎么回事?
屋中光线昏暗,一豆灯辉。刘符阳坐在桌子后,灯火颤颤跳跳,映着他苍老面容,眼角皱纹堆聚,眉毛中夹着几根白须,鬓边白髯,几根杂发在空中飞动,头顶几撮头发缠在一起,插了根木簪,手指如枯藤,翻着卷本。
思绪重回,几年前,遇上刘大夫时,杨寒衣还是个孩子,战乱世界,无甚抱负,只想种几亩小田,平淡安逸。却也知身边带着一个身份尴尬的樊默言,走到哪里都不能尽如人意。
那时候过城门,是刘符阳给杨寒衣送的通关文书和圆月弯刀,保他后来畅通无阻,一路顺行;也是刘符阳在他山穷水尽,为钱烦忧时,藏了一千多两银票在包袱内层种,帮助他渡过难关,更是刘符阳提前帮他走好的秀才身份,让他不至于被苏州乡试官刁难,有机会参加乡试直到这次会试,刘符阳不光救了他和樊默言,还救了他的仕途……
那时候刘符阳是硬朗的,胡子花白,练着太极,脸上两坨红。现在再看,身形苍老了许多,脸上依旧有两坨红,翻卷本颤抖的手还是在告诉杨寒衣刘符阳已然老去,精气神大不如前。
也才六年,六年未见……刘大夫怎么就老了呢?
印象中,刘大夫一直龙马精神,岁月怎么就不饶人了呢?
“夫子。”杨寒衣心酸哽咽,颤声唤他:“先生近年可好?”
夫子点点头,拆开拜帖,想起了什么,说:“杨寒衣杨君宁……苏州人士……苏州?!”
杨寒衣低声说:“我就是那个……那个……您当初恨铁不成钢,让我写策论却只想安逸避世种几亩小田的……杨寒衣。”
符阳猛的抬头,盯着杨寒衣,半天没说话来,胸口起伏不停。
“原来是你……是你……”符阳道:“当初我一片心血倾付,你却想着避世种地安逸,哪里看都是块朽木!现在来翰林院,怎么看都没好事!是你夫君病危还是惹了什么家国祸事?!老朽这把老骨头现在可折腾不起!”
杨寒衣羞愧当初自己目光短浅,没有好好学给老师留个好印象,当即跪下给符阳磕了三个响头,说:“先生莫气,学生以前年轻不懂事,当时也是着急,没看到长远,辜负老师心意,学生知错,还请先生原谅小辈无知。”
符阳看了看杨寒衣,有些意外杨寒衣的变化,片刻后,伸手道:“起来……起来罢。你这身子骨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不容易啊。”
“民仁兄在苏州也有十年了……哎,天照八年的榜眼,我和他都是卢先生的弟子……算是同门……老师在时,让我们多亲近……”
符阳拿着玉坠,连连叹气,呢喃自话,又拿了信,对着烛光,眼睛眨了眨,手摸索桌上找放大镜,杨寒衣说:“夫子您……我来给夫子念信罢。”
“老了,给病人号脉号了十多年,再提笔看字难免吃力。”符阳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闭眼揉着太阳穴。
杨寒衣朗声念完,一封是给樊默言做保的,一封是用来叙述第五阳明和刘符阳的同门情谊,顺带说到了杨寒衣中了经魁,杨寒文中了解元。
符阳很有些意外,睁眼道:“你中了经魁?怎么才中个经魁,不会是你自己赚钱后买的罢……”
杨寒衣讪讪笑道:“乡试监考严格,学生哪里敢?自己凭本事考的,实打实的经魁。”
刘符阳“哼”一声,道:“当初要在我那里多看些书,写些策论,我给你指导,解元乃是稳的。怎么会只考个第三名。你本有第一名之才,考个第三,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杨寒衣道:“是学生不才,考试时手抖了抖”
刘符阳嘴角微抽,说:“哼,果然是字的问题。”
杨寒衣低头,道:“学生知错,以后一定好好练字。”
刘符阳道:“八月就要会试,会试不比乡试。这次想好了,可别学一半卷铺盖跑了,这里规矩大着呢,不比漯河村穷山沟,和你那苏州也不一样。”
“学生想好了,先生放心。寒衣这次定会好好珍惜和夫子学习的时间,勤奋踏实,绝不安逸。”杨寒衣接着念信,“符阳师兄,民仁还有一请求,小徒不才,不识帝都规矩,还请师兄提点携带小徒寒衣寒文一二,留二人于翰林院内……”
杨寒衣学成后,第五阳明依仗自身人际,给杨寒衣举荐的夫子是他同门师兄刘符阳,指给杨寒文的乃是翰林院院士凤临微,也是秦怀玉会试的指点夫子。
按着规矩,秦怀玉和杨寒文是要住在国子监的,要么是在帝都找地投宿。秦怀玉爹是当朝丞相,还有“玉绯公子”的名头在,帝都是秦怀玉的英雄场,住处不愁。杨寒文却不一定,是以杨寒衣在念名字时,存了私心,将杨寒文的名字加了上去,自家弟弟跟在一起,总归有个照应。
刘符阳也不计较这些,说:“前些天孙学士告老还乡,周承旨调任东宫,空了三间房,会试后替补人员也是从你们中选,还能住些时日。你们一行人自己去寻住的地方罢,学士门房有钥匙。”
杨寒衣赶紧躬身道谢,刘符阳说:天也晚了,早些寻地收拾了歇息,过几天来写策论,你我六年未见,你又在我师弟那里学了三年,他的才华我是知道的。也不知道你学了些什么?”
杨寒衣想死,又要写策论,怎么两个师傅都爱让人写策论?前世写论文都快疯了,现在怎么还要写策论?
杨寒衣没说话,刘符阳道:“怎么,安逸避世的懒毛病又犯了,不想写就早些收拾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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