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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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湿的风吹进衣服里,寒意侵入皮肤,钻进骨头缝隙,冰凉透骨,直抵神识。
知觉在冰冷潮湿的风里一点一点被唤醒,身体沉重地如同铅块。
许盈竭力睁开眼睛。
骤然的光亮将她眼球刺得生疼,像数百颗钢针飞进眼眶,她立刻闭目。
双手捂在眼皮上,缓了许久,她从指缝里再次睁眼。
阴沉沉的天,咸凉的风,一望无际的海。
目光触及翻滚着浪花的海面,许盈喉头一痛。
失去意识前的窒息灼痛再次席卷而来。
呛人的海水如硫酸在呼吸道里灼烧。
她粗重地喘息,捂住口鼻,不让海水灌进来,扯着喉咙,想要把灼烧的海水吐出来。
窒息的痛苦中,她猛地一滞。
没有水。
口鼻喉咙里没有水。
身体周围也没有水。
放下手,她迟钝地看前方。
身下是半湿的沙粒,半只脚浸在涤荡的海水里。
“哗啦!”
被海水淹没的恐惧袭来,她急速抽出泡在水里的半只脚,远离着海水往后爬。
直到掌心被沙粒刺痛,她回过魂。她低首望着手里的沙石,继而环顾四处。
渐渐地,她彻底清醒。
没有沉入海底,身上捆绑着的绳索消失不见,还倒在沙滩上。
许盈怔忪,旋即垂下长睫。
她大约是死了。
两眼无神地虚视着前方,她缓缓平躺到地面。
天空乌云密布,如同裹了厚重的旧棉衣,沉重绵密,无法透气。
许盈凝望天空,眼里映着天光,像没有生命的玻璃碎片在反光。
海水翻滚出凉气,凉气长了脚,一寸一寸爬上她的身体。
她一动不动,直到厚棉布裂开一条缝隙,冰凉的雨滴从缝隙里渗漏下来。
雨从天际降落,淅淅沥沥打到她身上。
透明的液体将她的眼皮打落下来,她闭目,然后再睁开。
眼眶被雨水浸润得酸疼,她眉梢动了动。
人死了,也会感受到疼痛?
她有些疑惑,紧接着,一把伞横空出现在头顶。
雨水被白色透明的伞遮挡住,发出哔啵声响。
许盈一怔,偏过脑袋。
身前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留着板寸,牙齿很白,“你还好吗?”
许盈惊疑,“你看得见我?”
“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少年俯身,拉她起来。
胳膊被他捏住,实质的温热从他碰触的皮肤那里传来,许盈又是一惊。
不仅能看见她,还能碰到她?
呆滞惊讶的空隙,她被少年拉了起来。
等她站好,少年说:“你是身体不舒服吗?”他老远就看到她躺在地上,以为她晕倒了,结果走近又发现她并没有晕倒,只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淋雨。
许盈不吭一声地与他对视着,猝然瞪大双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她按住心口,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但又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迅速抓住少年的手,将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
“哎你干什么!”手猝不及防被按到她身上,少年惊呼。
他的手严严实实地按在她胸口,掌下一片温软,他瞠目结舌,“你……你……”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豪放”的女人,一时间忘记反应。
“我的心在跳吗?”她直直地定视他,被雨水打湿的眉目清晰昳丽。
“啪嗒。”伞从少年手中滑落。
隔着朦胧的雨幕,她再次问他,“我的心有没有在跳动?”
她急切地望着他,湿润的额发贴在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如蝶翼的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
少年喉结动了动,“有……”
“真的吗?”
“真的。”
灿烂的光芒从她黑漆漆的眸子里迸发出来,她放开他,呓语着,“居然没死……”
他没听清,“什么?”
她陡然抬眉,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没什么,谢谢你。”
说完她又问:“这里是哪里?”
“清河。”
她颔首,说了谢谢后转身就走。
“哎——”少年叫住她。
“嗯?”
“你就这么走了?”
许盈张了张口,“刚才谢谢你。”
少年还在等她说什么,可是见她又准备转身,他急了,“你撩完就走吗?”
许盈懵了半秒,“我没撩你。”
“你都那样了,还不算撩?”
“我都哪样了?”
少年把手按到胸口,“你让我摸你胸!你撩我!”
许盈明白了。她懊恼了一下,“不是,我刚才不是撩你,我只是……反正不是撩你,你误会了。”
少年抱臂,“哼。”
许盈头大,“我给你道个歉?”
“道歉就不用了,既然你撩我,肯定就是喜欢我喽,我现在也没女朋友,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你吧。”
说着他扬了扬“高傲”的头颅。
许盈听他这话,又见他这副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笑了笑,“小孩,我比你大很多。”
“骗鬼呢,明明就差不多大好吧。”
许盈不欲和他多纠缠。
“喂,你别走啊,你是这里的人吗?你在哪里上学?”少年追上来。
“我三十多了,早就大学毕业很多年了。”她说。
少年震惊,不可置信道:“三十多了?不可能,怎么可能,你看起来明明就跟我差不多大……”
许盈寻思着,少年大概是眼神有问题,她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可能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
三十多岁的人,保养得再好也比不上十几岁的少年人的。
少年又哼道:“你也不用这么骗我,我又不瞎。”
许盈突地靠近他,用力抬眉,“抬头纹看见没?小孩儿,我真的三十多了。”
“哪里有抬头纹。”
许盈确定,少年不是眼神有问题,是真的眼瞎,“或许你应该去检查一下视力状况。”
少年炸毛,“我视力没问题,”他拿出手机,点开摄像头,“你能找出一根抬头纹我跟你姓!”
调成自拍模式的手机怼到许盈脸上。
视线撞到镜头里的脸,许盈脑中轰然一响。
镜头里,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那是一张年轻稚嫩的脸。
一张自己十七八岁时的脸。
许盈满眼不可思议,她捧住手机,反复看镜头里的自己。
指尖颤抖着,她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原以为她没死。虽然并不清楚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可能是大海将她冲到了这里来。
但细想根本这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
她被绑着,明明就沉入了海中,怎么可能被冲到沙滩上还活着。而且绳子也不翼而飞。
她注视着镜头里那张年轻的面孔,心中划过一个猜测。
她已经死了,但是她……重生了?
“现在是几几年?”她急急问道。
少年呃了一声,“2020年啊。”
2020年?许盈一顿。
没有回到过去?
她思绪再次混乱起来。
没有回到过去,也就是说她没有重生。那她的脸怎么回事?
忽然间,她脑中又闪过一个猜测。
难道,她没有回到过去,只是重生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身上?
思及此,她立刻掀起衣服下摆。
少年见她毫无预兆地掀开衣服,露出白皙纤细的腰肢,一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
还说没撩他!现在又又又在撩他了!还用这么豪放的方式!
“咳咳咳!”少年咳嗽几下。
许盈被他的声音唤醒。
她摸了下左胸下面一条细细的疤痕,然后放下衣服,随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
她确定了一件事情。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
左胸下面的疤痕是她小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失忆那段时间周衍让医生把这疤痕消除掉了,而身上的衣服是她坠海前穿的衣服。
她死了,却又活了。
身体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脸变了回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重生”。
惊涛骇浪归于平静,混乱的思绪理清,许盈再次望向镜头里的自己。
指腹触摸着镜头里的脸,她深呼吸。
这是自己的脸,不是沈蔓绿的脸。
她不用再面对那张让她难受的脸,也不需要再去把脸整回来。
眼尾泛出些许热意,她定定地凝视着手机。
“你怎么哭了。”少年诧异。
她噙着泪,黑漆漆的瞳孔里却潋滟出无法遏制的笑意,“我很高兴。”
话音落下,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点到了手机桌面。
桌面日期显示的时间是她坠海的日期,时间点是早上七点。
她出去买菜的时间点。
把手机还给少年,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喂,你别走啊!”
少年又追上来,“你还没说你在哪儿上学呢。”
唯恐他纠缠到底不罢休,许盈扔下一个“清河中学”的名字,快速消失。
清河中学?少年双目明亮。他也在清河中学。
只是为什么从未见过她?
他薅了一把头发。
许盈走了一段路,身后又传来少年的呼唤,“等等!等等!”
她有点不耐,才回过身,手里就多了一把伞。
“伞你拿去。”他气喘吁吁。
还得还给他。她嫌麻烦,“谢谢,不用了。”
像是提前猜到她会拒绝,少年一溜烟儿跑远了。
“我把伞放这里了。”她高声喊道。
将伞放到地上,随即继续在雨幕里穿行。
十七八岁的年轻身体,没有经过车祸重挫的身体,一场雨伤不了她。
雨水淋过她的皮肤,她在清凉的潮意里愈发兴奋,每一条神经都在雀跃。
沙滩上留下长串脚印,不一会儿便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
许母打开门,一个湿漉漉的身影猛然扑到怀里,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呜咽,“妈!”
“你出去的时候不是带了伞吗?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许母把怀里的人拉进屋子里。
目光对上许盈的面孔时,许母目瞪口呆,“你……这……”
许母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似乎看到十多年前少女时期的女儿。狠狠地擦擦眼角,她确定自己没没眼花。
“盈盈?你这是怎么回事?”许母颤声道。
许盈紧紧地拽着许母的衣服,“我不知道,我去买菜,摔了一跤就变成这样了。”
许母呆立着,“摔了一跤就变年轻了?脸也变回去了?”
“对。”
用了好半天许母才消化完这件离奇荒诞的事情,她摸着许盈的脸,喜极而泣,“好,好,变年轻了,脸也变回去了。”
劫后余生的许盈抱紧她。
许母哭了片刻,忙说:“快去把衣服换了,你这身体可淋不得雨!”
用拇指擦掉许母颊边的泪,许盈说:“妈,不用担心,我的身体也变年轻了。”
“什么?”
“我的身体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很健康,体质很好。”
“你说真的?”
“真的。”
许母又不禁垂泪,“太好了,太好了。”
入夜,许盈梦见自己全身被绳索捆绑着,无法在海水里挣扎,只能任由辛辣的水抢进口鼻,只能任由自己沉入海底。
她在窒息的灼痛中梦醒。
抓着床单,她剧烈喘气,额间汗珠直淌。
室内一片黑暗,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点一点将她的血肉吞噬。
尖牙利齿将她撕咬得四分五裂,咀嚼得支离破碎。
许盈抱住身体,忽而抬首,神情在黑暗的室内幽深不辨。
次日雨还在下,许母带着许盈去山上的寺庙烧香。
香炉里的妙香升着袅袅白烟,如云雾般在佛像前漂浮。
佛像下面,许母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
女儿突然变年轻了十多岁,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实在是太荒诞离奇。许母内心惶恐不安,特地来上香,惟愿佛祖保佑女儿此后平安顺遂。
她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许母旁侧,许盈跪坐着,神色淡淡,像无涟漪的湖面。
她不信佛,是许母硬拉她来的。
许母说,她遇到这样离奇的事,大概是佛祖开眼,因她太苦,所以施予怜悯。
她死而复生是佛祖的怜悯?
是吗?
她仰视佛像,忽然心口钝痛。她捂住心口,感受到急速跳动的心脏似乎在激烈地反抗着什么。
她凝了下眉,看了看佛像,又看了看自己的心口。
她重新望向佛像。
佛说人应一心向善,不可行恶。
她大概不能一心向善了。
惟愿她的恶行全部报应在自己身上,不牵连父母。
她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磕完头,她直起上半身,发红的额间像染了血,像浴血重生的红莲。
“你磕头磕这么重干什么?”许母蹙眉。
许盈眉目像晕了日光,“虔诚一些。”
许母看着她发光的眉眼,似乎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却又抓不住丁点苗头,她收起思绪,说:“那也不能把脑袋都给磕伤了。”
许盈淡淡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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