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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苏州,即便是天色暗下来,也可以窥得见落霞后,柁牙落在浅滩上的点点星影,一切的忧愁与伤感都与这个攀满苏台柳的姑苏城无关。
粼粼的波光都是暗粉色的微白,船上笙歌,歌颂的是梦里寻不到的江南。
歌声清哑而又软绵,有一种将寐未眠的混沌感。
带着帷帽的阿笙按着微风扶起的宽大衣袖,小心翼翼地走下船。
濯濯烟鬓瞭望的湖青色是一汪水岸旁的红绀树,流水送过含着孤灯的波浪,一脉脉地吐纳呼吸。
久在北边涿郡居住的阿笙不由得恍惚,尽管她已经在金粉金沙的王都生活了数年,依旧不能适应这样柔曼的空气,好像连夹岸的枝条都要融化成一滩水,柔美顺从不知砂砾为何物。
她拍了拍因着这般美景而神情恍惚的鸣绿,转过头来轻声问:“刘公子,那就是醣山吗?”
顺着她细弱的手指看去,重叠的黧黑色重叠成枝影,朦朦胧胧地糊成一团,便是就着手边的朦胧烛火也看不清楚。
刘异曲点了点头,然后他有些犹豫地问道:“师姐,你都不用告诉他一声吗?”
“我已经告知祖母与二妹妹了,刘公子不必挂怀。”阿笙的声音被春风冲散成柔和的一线,飘飘渺渺听不清楚。
刘异曲不尴不尬地摸摸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是在说,崔小公子崔珩晏。”
这事情,还要从半周前说起。
当时本来阿笙被痴迷于乐谱的刘异曲絮叨折磨地不轻,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偶然获知,对方竟然有解掉月茄颠毒药的苏屠醣。
不待阿笙再追问下去,崔珩晏就忽然出现,还害得阿笙和刘异曲的对话蓦然中断。
阿笙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阿笙都快要为他的毒急到火烧眉毛了,这位爷倒是很冷静,天天四处闲逛不说,还能在这里闲适地叫什么小师父,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如果再找不到解药的话,怕是要大限将至了。
或者说,自从那一次阿笙直面公子的流血惨状后,崔珩晏一改平时那副冷冷清清、万事不挂怀的忧郁样子,很有几分重回当年的无赖扯皮模样,像是完全不关心自己就快要挂掉。
被阿笙当街严词训斥的公子璜温顺地点头,她说什么都应是,最后等到她气急败坏地住了嘴之后,他还笑吟吟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声音很轻。
“是我总想和阿笙多待一段时间,是我不好。”
他眼睫是黑而密的浓糁,清亮的眼神是汩汩的一壶陈酿,姿态清雅而神色从容,薄唇微扬就是春日白雪。
阿笙在这样的美色下惨痛败北,一句多余的话都讲不出,最后只能憋红了脸愤愤道:“那你怎么还不将我的手札还给我?”
崔珩晏无辜问:“什么手札?”
又开始装蒜。
阿笙气得不行,拼命按捺住怒气,“你说什么手札?”
“哦。”崔珩晏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今天出门没有拿,下次带给阿笙,好吗?”
好什么好,还出门没带呢。公子他就是故意的!
阿笙面上不表,内心已经是在翻滚沸腾。她不无悲哀地想,公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便是他不在乎自己,又没有想过自己该是怎样焦灼呢?
甚至,崔珩晏还因为刘异曲在这里吃味。
当时阿笙冷下脸:“你当我不想喜欢他?若不是二妹妹心慕他,我一早就禀明长辈,说不定现下已经和他躞蹀情深。”
原本暖意融融的春风停住了脚步,有转角的老者若有所思地停住步子,本来要上前打招呼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已经急匆匆转头离开。
不过这一幕,处在气头上的阿笙自然是不曾看到的,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崔珩晏,心里一边是急躁的,另一边却因为想从他口中听出一些气急败坏的真心话。
难听也好、急躁也罢,总是能让他打破这种风轻云淡的面具,好歹也对自己的事情上一上心。
阿笙明亮的眼神直直地对着她。
果不其然,表情云淡风轻的崔珩晏神色微僵,然而他垂眸思索了一下,反而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这样也不错。”
“公子的意思是,”阿笙语调是冷而涩,“我喜欢别的郎君,也很不错是吗?”
阿笙想要喜欢世间上的任何一个郎君,也许都不必这么辛苦。
可这从来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崔珩晏他居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本是因着公子对自己的身体不挂心而说气话的阿笙,这下更是觉得一脚踩在火焰上,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公子竟是这样想的,很好,那我来日就让祖母拿出花名册,全王都郎君的画像都订装在上面。说不定还能听听公子的意见,让我好好择一位好夫君呢。”
她看崔珩晏只是淡笑着不说话,更是口不择言道:“公子想留着那手札就放在你那里吧,反正都是从前的旧事,谁稀罕?”
风声更近,一时之间,阿笙只能听到自己气喘的呼吸声,公子干净的眼眉微弯,投下的是一片静谧的河。崔珩晏的笑容像是糊上去的脆弱,明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脱落下来,然而并不曾。
崔珩晏就合该永远都是镇定自若的公子璜。
随即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大般涅槃经》中记载,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剩下的一个是五盛因苦,色受想行识皆在顷刻间颠覆,阿笙能察觉到自己的舌尖溢出的苦意,眼睛明明是干涩的,心里却在下一场雨。
是谁说不要打着爱的名头口出恶言,最后回落的伤害到底还是累积到妄言的人身上,连点在木屐上面的脚尖都灼烧着痛意。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然而,公子到底知道什么了?
这种事情,阿笙自然不得而知,然而她知道谢二小姐谢涵秋是快笑到满床榻打滚了,“你们两个也太有意思了一点。”
一边郁闷的阿笙终于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之前百叶的感觉,恨不得冲上去捏她的脸,“哪里有意思?我恨不得拿那本手札劈死他。”
谢涵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就快要岔气了,“有什么话非得憋在心里头,不能好好说,你们两个也不怕把自己憋出病来,怎么像小孩子吵架一样?”
是的,自从那次夜探公子后,阿笙就已经在谢涵秋惊愕的视线下,把之前崔府的事情基本都讲明。在这位聪颖的女郎接连逼问下,别说是崔珩晏的事情,就连小狗寒寒的过往,阿笙都被迫交代清楚了。
谢涵秋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也就是说,当初崔小公子之所以能察觉到那药的不对,是因着小狗寒寒的病逝。不过那时候他也不大吧,居然还能和崔大夫人维持母慈子孝的样子来?”
细细想来,甚是恐怖。
阿笙之前倒是没有往这个层面上想过,但是听谢涵秋这样一说,反而觉出来了味儿。
这厮也太能装了一点儿,这么大的事居然就一直埋在心里头,从来都没有讲出来,而是自己暗自筹谋,凭借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谢涵秋啧啧感叹道:“本来我还总是埋怨刘异曲是个榆木脑袋,完全一根筋,现在这样对比看来,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公子倒是更恐怖啊。”
什么水晶玲珑心肝?阿笙恨恨地扯着帕子,骂道:“这就是个傻子。”
看她小脸都揉皱成一团的样子,谢涵秋倒是笑得更加逾大声,她拍拍阿笙的肩:“姐姐,别怕,刘异曲不是有苏屠醣可以来救你的小公子吗?”
说到这里,阿笙才意识到什么,正色道:“我之前因着心急,倒是忘记问你……”
阿笙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谢涵秋截断,“可需要我帮你骗一骗老祖宗?”
原本敛容的神色微顿,阿笙轻声说:“我们一起去苏州吧。”
“才不要呢。”谢涵秋轻轻眨眨眼,“距离产生美。就是得让阿笙你这样凶悍的女郎狠狠治一治刘异曲,让他认知到不是天下的姑娘都脾性这么好,他才能意识到我这样柔婉贤淑的性子是多么难得。”
好啊,原来是把她当靶子呢。
阿笙掐着对方的腰,细声道:“谁性子凶悍?谁脾性不好?”
就像阿笙一样,谢涵秋也极为怕痒,当下她缩成一团不住讨饶:“我,我脾性不好,你可要好好开解一下这个榆木疙瘩,让他开开窍。曲音虽好,那也不能当饭吃啊。”
“怎么不能当饭吃了?”就在阿笙尽职尽责把这番话带到的时候,刘异曲反而惊诧地抬起了眼睛,好像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话,“饭可以一日不嚼,乐音却不可或缺。”
说到这里,抱着八角琴的刘异曲沉吟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曲音自然不能当饭吃,它既是比粳米更能饱腹,也能令我神魂颠倒、忘却一切。”
用你走调的琴音吗?
当时在甲板上,阿笙被咸腥的海风吹得头晕脑胀,差一点就把这句话给吐出来,所幸她还有基本的理智,在最后的关头,凭借着念叨“苏屠醣”“苏屠醣”“苏屠醣”三字真经,硬生生地把就要呼之于口的心里话给咽了下去。
这倒不是阿笙有多挑剔,毕竟她自己小时候吹笛子,那也是人憎狗嫌的,因而她自认为包容度算是异常高的。
直到,直到阿笙欣赏了一出刘异曲用那副破破烂烂的赝品八角琴,给她拉了一首《浔阳曲》。
彼时黄蓉蓉的月亮爬得老高,就连一起一伏的海水都映着金黄的甜美色泽,流淌着的浆液都是甜味的流沙,好像下一刻就可以咀嚼到蜜糕的芬芳。
阿笙肃容静坐,准备聆听因痴迷乐音而闻名遐迩的大师刘异曲演奏。
有些时候,听着别人悠扬的曲子,阿笙会幻想自己其实是广寒宫的仙子,完全沉浸在对方的曲音世界。
有些时候,纵然对方拉的有一些磕磕绊绊,阿笙也会鼓励地不住点头,夸对方是未来的大家,只要勤加修炼,必然能出人头地。
更多的时候,阿笙会悄悄地走神,下意识地打着节拍,直到最后一个旋律拉完猛地睁开眼睛,暴风骤雨式鼓掌,嘴里不停叫好。
但是,在期待已久的刘异曲拉出第一个声调的时候,阿笙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头牛。
这样的话,在半刻钟耳朵和心肺被折磨到不停绞痛的时候,面对着刘异曲兴致盎然求师姐点评的表情,阿笙还可以诚恳道:“你的技术太高,然而你这是在对牛弹琴。”
她层次太低,完全领略不到这样的神的领域。
于是当时阿笙只能委婉地劝说:“依我个人来看,你的曲调过于高深,不是不好,就是可能会有一些曲高和寡。”
换言之,就是她听不懂。
再直白一点,实在、实在、实在太难听了,哪怕是原本抱着“闭着眼睛夸奖”念头的阿笙,在八角琴尾音盘旋在耳边的时候,都吭哧吭哧讲不出一句话。
真不知道从前刘异曲的身边人,都是怎么忍耐下来的,居然还能让这个孩子这么自信,全神贯注于拉琴的过程,一点自我怀疑的审视都没有。
却没想到,刘异曲腾地一下站起来,就差要和阿笙握手,“我就知道,凡人听不懂我的曲子,只知道贬损我,说我不适合这条路。但我知道,我这匹千里马只是没遇上好的伯乐。您天生就是我的师姐啊,我终于等到有人能欣赏我的这一天了。”
望着刘异曲激动到颤抖的脸,阿笙嘴巴开了又闭,艰难道:“你太客气。”
刘异曲以自己为例子,生动形象地向阿笙说明,谦虚不是一个好的美德这样一个道理。
可惜的是,阿笙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有点太迟了。
作为没说真话的代价,阿笙每天晚上都要遭受魔音穿耳的折磨。
这还就算了,刘异曲真的不是凡人,他拉完之后,还要听阿笙的点评,说他哪段拉的不好,哪段的节奏不对劲,方便他下一次复盘。
太难了,强打精神听完他弹奏的阿笙揉了揉自己痛苦的耳朵,口干舌燥地评价完,拿起茶水润了润唇。
有求于人,就是这样的。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字刻在心脏之上。
忍无可忍,还需得念着苏屠醣再忍一下。
而作为真正被下了月茄颠的崔珩晏,恐怕还对此一无所知呢。阿笙望着冰凉凉的窗舷,很是忧郁地想。
鼓胀的白帆飞扬在地平面上,号声悠扬地传到水天一色的远方,近岸处是人头攒动,细碎的声音穿透空气带来了苏州的味道。
目的地到了,终于可以下船。
也是因此,面对刘异曲关于崔珩晏的问题,阿笙不答反问:“刘公子出门,竟是没告知我二妹妹一声吗?”
刘异曲挠挠头,困惑道:“抱歉,不知师姐的二妹妹是……”
阿笙的话简直是从牙齿里面挤出来的,“谢家二小姐谢涵秋,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刘异曲坦诚地表示:“然而这位姑娘和我没什么干系啊。”
怎么就没有干系了?人家一个小姑娘在所有世家大族面前,将自己的心意坦率表述出来,甚至还每天都拿着各种古籍上面的残谱乐章去找你。
要不是因着喜欢,难不成还是和你切磋琴技去了吗?
不等阿笙腹诽结束,下一秒钟刘异曲已经解释说:“这位谢小姐是欣赏我的琴技,每天来和我交流心得的,是我的知交好友。然则,我这是为着私事出门,也不必告知朋友啊。”
阿笙默默无言地瞥他一眼,一时竟然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的家妹会对你这么好吗?”
“这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好友啊。”想都不用想,刘异曲已经爽快地给出答复,他的眼神很热忱,“我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世上居然真的有知己,可以不求回报地对我这么好。”
咬了咬唇,阿笙连踏上岸边的马车都差点给忘了,“你难道忘记二妹妹她从前对你吐露过的情思吗?”
说罢,她已经搭着鸣绿的马车上了轿,唰地一下拉过帘子,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个琴痴。
然而刘异曲爽朗的声音依旧透过帘子传了进来,“那都是之前的事。她也承认自己现在没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是想和我做朋友,共同交流乐曲上面的心得。”
傻蛋才和你做朋友。
阿笙还没说话,旁边的鸣绿已经气咻咻地开口,尽管声音很低,然而轿子本来就不算大,更兼此处安静,阿笙把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噗呲笑出了声。
外边的刘异曲没听到鸣绿讥讽的话,只听到阿笙幽弱的笑声,于是奇怪地发问:“师姐莫不是觉得我的话很有趣?”
“我是觉得很钦佩你,居然能找到这样好的知交好友。”平静了一两秒,阿笙揭下了罩住脸的帷帽,柔声回复。
待到马车的辘辘声响彻耳畔,阿笙才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真是不知道谢涵秋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这下阿笙是真的相信谢涵秋自称脾性很好不是在开玩笑话,而是确有其事了。
这样的郎君,谁能忍得住不拿斧头去劈,当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修行。
待到马车行出去一段距离,鸣绿才小声地问:“小姐,你说花锦不会有事吧?”
这次前往苏州一行,阿笙本来是想带着花锦一起的,毕竟她年岁长一些,阅历也多一点,办事总是会比鸣绿稳重很多。
然则很不巧的是,就在阿笙告知她们第二日要出行的消息当夜,花锦就不巧染了风寒。。
鸣绿长吁短叹:“怕不是倒春寒。”
然而她还是很疑惑:“从前花锦从不曾在这种时候病倒的,不知道这次是因着什么。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实情,小姐也不在身边,她可该怎么办啊?”
鸣绿这个小丫头傻乎乎的,然而阿笙却是知晓这位花锦大丫鬟根本就没有病。当天夜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阿笙就连忙请了医师过来看,倒是打了花锦一个措手不及,连预备给自己额头升温的汤婆子都没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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