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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洱的掌心汗涔涔的。
她其实很少对人说重话,勒令自己硬起心肠,才说得出那个"滚"字。
霜天秋晓,晚风稍微有些寒凉,天空淅淅沥沥地飘着毛毛雨。
灯盏的昏光从门缝里漏出,伶舟坐在走廊上,半身在明,半身在暗,盯了桑洱片刻,突然转身就跑。肉垫落地无声,只在木地板上,洇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足印。其中一只后爪的印痕格外重,是白天那条脱臼的伤腿。
桑洱一愣,心底涌出了一丝丝的内疚和心软。但她告诫自己要忍住,终究没有挽留。
"嗖"一声,伶舟钻进了远处那茂密的灌木丛里,与茫茫黑夜融为了一体。后方便是华藻山无边无际的森林。
他走了。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两个夜巡的村民提着灯笼,迎了上来,说∶"桑仙师,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啊?"
桑洱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由于不知道这临时马甲的原主姓甚名谁,她就用了本名来行走江湖。
"这、这地上怎么有串动物的脚印?"左边那个黝黑壮实的村民注意到了地板,粗嘎着声音道∶"不会是又有妖怪来了吧?"
"什么?这些妖怪,真是有完没完,我们明天再集结二十个兄弟,扩大巡逻范围好了!"
山猪精吃人的惨案,闹得华藻山下的人们人心惶惶。伶舟现在状态不好,若还在附近徘徊,被碰见了就麻烦了。
桑洱眉眼一凛,阻止道∶"不必了。如果山上还有妖气,妖怪还走到了我门外,我怎么会放过它?刚才只是一只小狐狸来避雨而已,我一开门,它就吓跑了。"
两个村民对桑洱深信不疑,疑虑顿消,笑出了一口大白牙∶"原来是这样。"
"桑仙师,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两人披着雨笠,继续往前夜巡去了。灯笼的烛光飘忽着,在暗夜里遁去。四周的山林,重新陷入了一片安静的黑魅魅里。
桑洱关上房门,有点心不在焉,继续绞着头发的水珠。
她有点儿想不明白。
伶舟是溯回境的主人。如今,他现实的记忆都处于沉睡状态。整个人的状态,都溯回到了第一次来人界的时候。
明明很不信任人类,和她也只有一面之缘,为什么他会在大半夜过来找她呢?
系统∶"宿主,溯回境在重演过去,但过去的伶舟,和现在幻境里的他,其实有一个特别大的区别。你发现了吗?"
桑洱思索片刻,忽然,一拍大腿,醍酶灌顶∶"他现在的心魂是完整的!"
系统∶"你答对了。伶舟是在心魂完整的状态下入境的。换言之,现在的伶舟有完整的人格,正常的感情——对比过去,产生的变化,恰恰代表了∶如果伶舟是正常的,他会怎么样做。"
桑洱沉默了。
伶舟在九具魔境里孤单地长大,受伤了可没人哄他帮他,只有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份儿。来到人界一个多月,还虎落平阳被犬欺,差点被山猪精当成口粮。
这么长时间,他遇到唯—一个主动给他疗伤、又不贪图他的魔丹的人类,应该就是她。
所以,他应该是感到了新鲜和好奇,想来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只是,被她当面喊滚、用灵力赶出去之后,以伶舟的骄傲心性,肯定不会再来找她了。
两天后,桑洱启程离开了华藻山。
和她预料的一样,在华藻山的最后两天,伶舟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回到覃禾后,桑洱的生活恢复了规律,吃饭、修炼、睡觉三点一线。
为了尽快给藏宙充能,除了接受百姓的除祟委托,桑洱现在还会主动出击,打听到哪个地方有疑似妖魔鬼怪闹事的怪闻,就过去攒经验。
秋季稍纵即逝。
腊月初冬,大雪飘飞。覃禾附近的山川都镀了一层白茫茫的毯子。
路上,冷风呼啸,夹带了冰碴子,拍在颊上。路人裹着厚重的冬衣,步履匆匆。路边的饭馆里,取暖的铜炉烧得通红。客人推杯换盏,吁出的温热呼气,让室内暖得有点腻人了。
"叮叮"两声,系在门上的铃铛穗晃了晃。桑洱拨开帘子,步出酒馆,冷风拂过她粉扑扑的面颊,倦意雾时涤荡一空。
小二牵着一匹黑马,从后堂走来,笑容可掬道∶"客官,您的马!"
桑洱道谢后,接过缰绳。被风吹久了,这绳子也变得又冷又硬,跟结了冰似的,有点冻手。
鬓前碎发乱舞,搔得眼角有点痒,桑洱抬手,将它们拨到脑后,眯眼,看向天色。
这里是覃禾附近的一个小镇子。
桑洱在外地除崇回来,快到中午,饥肠辘辘,就在这儿停下,歇了歇脚。
今天的天气着实不怎么好。才中午,就已经看不到阳光了。漫天都是厚重的铅色雨云,密不透风。过不了多久,肯定又要下一场大雪。
桑洱牵着马,往街口走去。
一个黄布粗衫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和她擦肩而过。
这人慢悠悠地牵着一头驴子。驴背驮满了麻绳捆扎的行囊,还挂着一个又旧又脏的藤编笼。
不经意地瞥去了一眼,桑洱的步子一停。漫空纷洒的雪花,仿佛按了静止键,仿佛有一颗剧毒的獠牙,扎进了心脏,她手一抖,转身叫住了那男人∶"等一下!"
中年男子疑惑地回头,操着一口乡音∶"你叫我?"桑洱气息有点颤抖,跑到了他的驴子旁,弯下腰去,凑近了那个笼子。
"哎,你干什么……别过去,很脏呢!"
桑洱充耳不闻。
确实,就如这人所说,这笼子又黑又脏。而在它的角落里,蜷卧着一只冻僵了的动物。体重都压在了那一角,笼子是微微倾斜的。
一身玄青毛发打了死结。褐色的血和冻结的泥点、雪水,黏成了一撮撮。脖子似乎曾被什么粗糙的绳圈绞过,毛显得格外秃,腰肋处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万幸天气冷,伤口凝结了。
这是伶舟。
这怎么可能会是伶舟?!
要知道,伶舟离开九冥魔境时,早就不是软弱可欺的小孩了。化成人形时,他约莫有十岁。化成原形,也是坐立时有两三米高的魔物。
没错,在华藻山相遇时,伶舟的体型是很小。但桑洱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溯回境给他的影响还没消除。
这都冬天了,他为什么还没有恢复正常体型?
而且,这破笼子,只不过是一个关鸡鸭鹅的畜生笼而已,连一张符咒也没贴,怎么可能困得住他?
一个不祥的猜测涌上脑海,桑洱将指尖伸进藤笼里,碰了碰伶舟的尾巴,他却毫无反应。
旁边的男人见她这么大胆,去摸笼里的东西,一瞪眼,阻止道∶"哎呀,这可不兴摸,山里的动物性子野着哩!"
"这………动物,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显而易见,这男人不是修士。不然,他不会连伶舟的真身是魔兽都看不出来。
被陌生人拦着问东问西,换作平日,这男人可懒得搭理,但看到桑洱负着一把剑,男人不敢小觑她,就说了实话。
在对方夹杂着乡音的阐述中,桑洱得知,他是在附近的山道捡到伶舟的。
"满地都是血!这只山猫肯定是和什么野兽打过一场,快没气儿了,就弄到了笼子里。"男人拍了拍驴背,絮絮叨叨∶"天气冷,我媳妇儿老说想要一条围脖,听得老子耳朵起茧子。这山猫的皮毛还挺漂亮,反正也快死了,正好带回去剥了皮…
话说了一半,男人的手里就被塞了一个钱袋,还挺沉,一打开,里面的钱币足以买上一件冬衣了。他讪讪道∶"姑娘,你这是……"
"这只山猫我要了。"
桑洱的鼻头被吹得发红,望着男人,这样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遑论只是放弃一只半死不活的动物。
桑洱给的钱太多,男人收了,觉得自己多占了便宜,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帮她把伶舟的皮剥了。
桑洱婉拒了他的提议,抱着那只笼子,上了马。在大雪降临前,回到了她现在的家——覃禾南边的一间有院子的小宅邸。
由于除崇很勤快,桑洱的小金库很满,住的地方条件也很好。
毕竟不会在溯回境待一辈子,攒钱留给未来,也没有意义。
进了房间,桑洱打开了藤笼,想将伶舟抱出来,却发觉大雪把他伤口的血和笼子黏在了一起。怕撕裂他的血痂,桑洱只好摸出一把匕首,不大熟练地将藤笼五马分尸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伶舟挪到了干净的布巾上。
铜炉里,柴火噼啪烧响,空气暖和了起来。热水生出袅袅烟雾。桑洱趴在桌子边上,浸湿了布巾,给昏死的伶舟浸软了血痂。那些干结成一撮撮的毛发,硬而粗糙,脏得不得了,现在也只能忍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虚弱了,伶舟被她摆弄了半天,上药、包扎,都没有苏醒的迹象,耳朵两束银翎套拉着,蔫了吧唧的。
桑洱握住他一只前爪,皱眉细看。
果然,连银鳞也掉了几片。看伤痕,明显是被撕扯下来的。刚才那个瞎猫遇到死耗子的男人,虽然不是修士,但有一点是说对了的——伶舟不久前,应该才和某种妖怪厮杀过。
包扎过后,桑洱又检查了一下他的魔丹,还在如常运转。桑洱靠在椅子上,望着毯子上蜷缩着的伶舟,陷入了沉思中。
她该拿伶舟怎么办才好?
难道等伶舟醒来了,再对他说一次滚,赶走他吗?
扪心自问,她这一次……做不到。
桑洱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有点心烦。
因为她还发现,溯回境的发展出了问题。
她一直遵照着"尽量不干涉伶舟的人生"的原则,可,眼下的情况,似乎已经走偏了—按理说,伶舟再弱,也不可能沦落到被凡人骑在头上欺负的地步。
这简直像是,力量被打了个五折。
到底是什么地方有疵漏?
为什么故事会走偏?
按照这个趋势,如果对他放任不管,伶舟能不能活到溯回境的第一个循环结束时,都是未知数。
火焰蔓生的暖意,让冰封的知觉渐渐复苏。伶舟的眼皮很沉。剧痛的滋味儿沿着神经迅速传递到四肢百骸。当中火燎火燎的灼热感,却似乎减轻了些,伤口上好像涂了一层冰凉的膏药。伶舟趴着喉咙里嘟囔了一声,意识转醒,忽然察觉到身边有人!
他倏然警觉,睁开了冷冰冰的兽眸,同时,就要撑起了身子,但浑身都是伤和绷带,支起一半,就晃了晃,再次倒了下去。
桑洱淡定地看着他重新摔趴的动作∶"醒了?"
伶舟弓起背,对她崮此起了森白的尖牙,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充满敌意的兽类咆哮,凶蛮而可怖。纵是大人,听了这样的叫声,也会心底发寒。没想到,他的嘴却突然被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扣住了。
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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