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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那赵襄儿……她区区一个十六岁的女人,凭什么执掌赵国?皇宫那帮老东西都是疯了吗?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瘟神,如今又把她女儿迎了上来,真真都是脊梁弯着的怕死鬼!”
老人压了压手,道:“平日里不要过多议论这些了。”
那中年男子道:“过去老先生委曲求全,将满城苍生挑于一肩,好不容易与那瑨敲定了许多条款,换来了临河城几年的安康和平,如今倒好,一切付之一炬,居然还想革去先生的职……这帮人,真是瞎了眼!”
若是平日里,老人肯定会劝说几句关于祸从口出,不议朝政这般的话语,但今日人声嘈杂,也没有人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而且老人似乎也不担心让耳目听了去,自始至终神色坦然。
老人只是道:“或许那赵襄儿真有本事,这两年老夫里外奔波,受的那些冷眼讥嘲,最后能换一城几年祥和,已是心满意足问心无愧了,老夫只恨自己不是那山上仙人,不能多活一百岁,再为临河城的百姓谋百年太平啊……”
中年男子听着那悠悠丝竹,神色更烦躁了些,道:“一个勾栏女子排场这么大,真当自己是小姐公主了?这些人,哪里值得先生呕心沥血操劳奔波?若真哪日亡国,这赵国王公贵族的女儿们可真要成那卖笑的勾栏歌姬了!”
老人自始至终看着河水,忽然问道:“你觉得若是让那瑨国来掌管临河城,大家的日子能不能好些?”
中年男子闻言大惊,平日里他们虽也常当众骂国君昏庸之类的话,但那国君本就无能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大家也多是附和,但如今那手段狠辣的女帝上位了,虽说是个还未成年的小丫头,但却生得蛇蝎心肠,与那昏庸软弱的前一个国君绝不可同日而语。
中年男子不知道老人为何会有此问,原本他已经与瑨国的特使敲定了诸多细节,定下了不少条例纲法,要将这临河城拱手送出去,彻底了断那战乱的威胁,可一切都被那皇城之乱打破了。
前几年这临河城,哪怕是除夕大年也不过是一场并不繁闹的河灯节,哪有如今这般喧闹气象,这些泡沫般的短暂安宁姑且可以计作是那女帝的功劳,但只有他这样高瞻远瞩的人才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赵国与瑨国很快就要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如今民众的祥和安乐不过是愚蠢构建出的泡沫,那沙水之底埋藏的累累白骨才是国仇下的真相。
而赵国积贫积弱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敌得过那虎狼般的强瑨?
老人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看着那条悠悠流去的长河,开口道:“老夫觉得……也不会好,无论是谁来掌管临河城,都不会好,人心总是贪婪的,那瑨国固然强大,居至高位者却也是闻名的暴君,暴君强权能稳固一时,却如何治得了千万世?”
中年男子深以为然,又想起这老人年轻为官时可有铁血阎罗的称呼,只是后来年岁长了,为人虽依旧严肃,却中正平和了许多,想来这番话与他这些年的心思转变,亦有关系。
他问道:“那老先生以为如何?”
老人散落在河水里的目光终于凝聚,眼眸深处,似可以照出那成河之下堆积的白骨,他杵着手杖走到了河边,河面上,花灯渐稀,幽幽地映出了他苍老的影子。
他忽然沉声道:“老夫是临河城的城主,是这座城的父母官,二十年前抵御瑨国问心无愧,与满城老弱妇孺熬过的十几年问心无愧,三年前与瑨国求和谋百姓太平亦是无愧……今后百年千年,唯有老夫亲自照看这座城池,才能心安啊……”
中年男子看着他,心中愈发敬仰,只是他也心知,老人这种抱负不过是缥缈的海市蜃楼,他不是那仙人也求不得那长生,怎么谋划得了临河城万世太平。
中年男子问道:“先生对于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情绪平缓了些,他拄着拐杖在河边踱步起来,口中自语道:“先等明日过完年再说吧。”
平安地过个新年,是如今的头等大事,毕竟这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还算稳当的年,只是来年开春之后,免不了又是兵荒马乱了。
中年男子陪着他在河边散步,问道:“老先生以为我们赵国有几分胜算?”
老人长长叹气,道:“几分胜算?重要吗?若真是开战,我们与那瑨国,不过隔着一条沙水,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们估摸着又是十室九空的惨淡光景,如今得了一时太平翩翩而乐,不久之后,都要还回去的。”
中年男子看着那些愚不可及的民众,问道:“那先生厌恶他们吗?”
老人摇头道:“若是百姓各个聪慧,那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中年男子点头道:“嗯,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正是在为他们谋断太平,苦寻生路啊,可他们……唉。”
老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道:“怎么样才能让满城万世太平?”
中年男子皱起了眉头,不知老人为何会有此问,他心中始终觉得,老人颇为器重自己,更有将今后大任托付给自己的意思,于是听闻这宏大问题,他立刻严肃地沉思了起来。
片刻后,中年男子试探性问道:“去外患,定理法,调民生?”
男子这样说着,却是心惊,心想难道老先生要想方设法让临河城独立于两国之外?但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老人却依旧摇头,说出了一句让他惊立原地半天的话语:“若是让全城之人长生呢?”
中年男子眉头皱得几乎要挨到一起,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老人……疯了。
他没有过多时间去追究老人话语之后的深意,因为不久之后,整座城将要随之疯狂起来。
……
飞花楼上,残雪被灯火照亮,宛若一片片庭院间的落英,在少女的花篮中缤纷地洒落下来。
高楼之上,魅影流动,宛若起伏的波浪。
宁小龄想着不花钱便可以看到那歌楼姐姐的舞蹈,便急匆匆地拉着宁长久跑了过去,那长桥本就不算多宽敞,如今这般一闹,更是挤得人山人海,甚至有人从桥上摔跌到河里,扑腾着水喊着救命。
宁长久以灵力凝作一只无形的手,顺水推舟般将他们送上了岸。
宁小龄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朝着歌楼的方向走去。
那高楼之上,忽有一扇窗被推开,随着那扇窗户的打开,下面人群在短暂的凝滞之后热烈地欢呼了起来。
宁小龄抬起头望去,恰见阁楼的窗户被缓缓挑开,随后纸花自空中洒落,皆是折成了五瓣桃花的模样,洋洋洒洒的纸花之后,一个挽着云鬓的女子斜跪在一张漆黑焦尾梅花古琴前,她身段婉约而挺拔,姿容更是美丽贵气,只是那白暂的脸却看不见什么微笑,反而带着些许惹人怜惜的愁容。
铮!
琴声骤起,第一个音起得极高,似有高山拔地,大浪裂石,与她那温婉忧愁的气质极不相称。
她身边的侍女也变了脸色,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却置若罔闻,落指如飞,几番弹弄之后,一手于琴弦边缘,以小指撑案,四指攒簇,以极快的频率颤着,琴音一轮轮一阵阵地压过来,甚至几度将人群的喧闹盖了过去。
宁小龄听着,只觉得心中慷慨激昂,想着这莫非是哪个贵家的小姐沦落至此,心中有志郁郁不得出,故而借抚琴宣泄?
宁长久却脸色微变。
那女子的神情忽然带上了几抹痛苦。
那几抹痛苦来得毫无征兆,没有由头,似是她自己都为那琴声中的慷慨激烈打动,所以面露哀愁。
噔噔噔。
楼上,一个穿着艳丽的胖女人快步跑了上去,大喊着:“你个死丫头,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这是在做什么?让你弹淮河水,你这是在弹什么?出征打仗敲战鼓呢?”
胖女人一手拿着快红布,一手叉着腰,骂骂咧咧地向上跑去。
没等那胖女人走上楼顶,裂弦声铮然响起,侍女的惊呼声也响了起来,其余那些翩翩起舞的陪衬女子也在此刻停下了摇曳的身姿,惊呼出声。
窗边,那抚琴的美丽女子忽然站起,纵身跳了下来。
人群的呼声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人以为这是飞花楼独有的宣传方式,谁若能接住坠楼的美人,谁便可以与之度过良宵一夜,于是也没有人在意,这般高度以双手去接,会不会直接让手臂骨裂。
而那接住了女子的众人还没来及高呼,那欢呼声便成了尖叫。
血……一个男子抓着她的腰身,却发现满手都是黏稠的、新鲜的血,众人一哄而散,那女子便落到了地上,她平躺着,小腹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柄匕首,她已经死去,但那银亮的匕刃却像是她的眼,替她继续冰冷地看着这个世界。
沙水河畔的老人依然无动于衷,因为他知道,这一夜的混乱,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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