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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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睡醒时, 窗外又在飘着鹅毛雪。</p>

冬日里下雪的时候，室外比室内要静。</p>

天地声响都融进漫山积雪里，时间流速也像是被冻上, 睁眼后恍然发呆一会儿又睡去, 再醒来也不过半个小时。</p>

虹城下雪时, 城市会变得更旧。排水管淅淅沥沥滴着灰黑色的水，街道两侧堆积着泥泞冰渣, 积雪的落白被狭窄房檐切割吞吃，最后更显得逼狭局促。</p>

姜忘换好衣服下楼时，季母正倚着雕花旋柱看雪。</p>

乡下老房子都是木质建筑，翘脚飞檐上立着轮廓模糊的小兽, 老梁木年久失修, 靠几根长钉子又楔深了些。</p>

陈丹红年纪大了, 也穿不惯轻薄的羽绒服, 只有被沉甸甸的棉衣压着才感觉暖和。</p>

后厨不休不止地飘着炊烟, 女儿繁忙之际到院前透口气，和母亲一块望着山的远方。</p>

“糯米圆子都蒸上了。”</p>

陈丹红昂了一声，把手揣进棉袖里, 放松没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起来。</p>

“腊月二十九三十下雪都好，大年初一就别下雪了。”</p>

她像是在嘱咐老天爷，对着无人的冷风絮叨道。</p>

“初一下雪, 不吉利，别下。”</p>

季长夏在城市待了太久，早不记得那些农谚, 漠然地看了会儿雪，又惦念起孩子会不会贪玩冻着手，返回屋子里打电话去了。</p>

姜忘站在楼梯上目睹全程。</p>

大雪一落, 这两个女人才像终于从既定角色里挣脱出来短短一瞬。</p>

他一时间有些困惑。</p>

是不是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么几回，甚至几十年里挣脱来昏睡去，反反复复不断地自我磋磨。</p>

季临秋一大早就和父亲出去串门了。</p>

他性子离群喜静，纯粹是听了姜忘来舟乡第一日时说得那句话，还债般问了个次序去一家家摆访。</p>

明日才是除夕，但这种串门纯粹是属于体现小辈的孝顺恭敬，哪天去区别不大。</p>

季国慎早上在修剪院子里的梅花枝，听他问起这事时人都愣住了，像是领错儿子回家。</p>

季临秋以为他没听清楚。</p>

“您大概说下，我按照规矩该先去看谁，该鞠躬还是磕头，我一家家走个过程。”</p>

总之回来也是为了照顾乡里的父母，他对行礼那套很淡漠，磕了也不觉得折辱。</p>

季国慎不知道儿子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一根犟骨头以前拧都拧不回来，强掰会断个粉碎，还得好生伺候着。</p>

他讪讪道：“你回来已经很好了，不用特意去拜年。”</p>

又像感觉心意表达的不够，特意叫上陈丹红，一齐道：“明年啊也不用非要回来，省得人家天天拉你喝酒，扰得你不自在。”</p>

“没事，我们两跟你妹妹过年也挺好的，”季母也讪笑道：“偶尔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就行。”</p>

季临秋突然肯回来过年了，他们两盼望许久的愿望骤然得到满足，以至于两个老人都跟小孩一样，表现得甚至有几分顺从，好讨他开心。</p>

季临秋看见他们这样的神色，突然想起自己教的那些小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快速应了一声，解释道自己只是出去散步顺路看看老人们。</p>

陈丹红求之不得，露出得到解脱的表情：“他爸，你快带他去转转，二爹他们念那么久了，老早叨念着想孩子？！”</p>

季父把季临秋带出家门，见他心平气和地跟在自己身后，还有点不可思议。</p>

“走啊。”季临秋伸手搭了一把：“您扶着我，小心路滑。”</p>

几家长辈碰到小辈上门问好都显得讶异惊喜，婆婆婶婶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往季临秋怀里塞糕饼红包，还把他当十几岁的小孩。</p>

“以前村里就你读书最用功，现在我孙子读小学了，我们也天天跟他说，跟你临秋哥哥学，你临秋哥都上北京读大学了！”</p>

季国慎带着儿子再去见兄弟亲戚，终于证明自己有个靠谱孝顺的儿子，像是肩上几把枷锁应声脱落一样松快，笑容精神不少。</p>

季临秋一上午陪他拜访了七八户人家，每家都觉得眼熟又陌生，往往等着季父吩咐着叫什么，然后大姑爹二姑奶奶的一路喊过去。</p>

至于姑奶奶到底是姑姑还是奶奶，到最后都没头绪。</p>

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免不了要说句‘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好几次’、‘你小时候跟我去河里捉过鱼，还记不记得？’。</p>

当然不记得。</p>

季临秋一路笑着答话，看到那些苍老面容时根本没有对应的记忆画面。</p>

为什么这些陌生人，血缘要隔好几弯的老人们，要把与他儿时的记忆一直留着？</p>

也许是在深山里停滞太久了。</p>

小辈一代一代的长大离开，他们仍然在井边田垄外过着日子，互相拉扯又相互限制，最后守着陈旧记忆独自老去。</p>

季临秋忽然又找不到自己的情绪了。</p>

他知道自己离这些长辈亲戚很远，今日也只是短暂一点头，笑着说声新年好。</p>

日后自己回到虹城又或者裕汉，姑婆叔伯的面容也会在回忆里快速褪色。</p>

他只是好像突然开始懂他们。</p>

女性亲属们看到季临秋大多又怜又爱，老太太们会用皱纹纵横的手轻轻碰他的脸颊，像是不敢相信当年的小婴儿如今都这么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