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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璟说:“我现在还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师傅就把我与周乐王比较,是否太过深谋远虑?”
方遇哑然。面前这十岁的少年,还看不出他能否镇得住硕大的宋国版图,又何必引导他成为周乐王?东方毓啊东方毓,你的确太过多虑。方遇随即笑道:“鄙人只是觉得小殿下极有天赋,不仅记忆力好,悟性极高,而且做事踏实认真,用功勤奋,虽然现在还弹不出完整的曲子,但他日无论钻研于何事,都会非比寻常。”
刘璟对这惯常听到的恭维之语不以为然,他继续问道:“不知师傅所说,周乐王达到的‘望尽天涯’的境界,是什么?”
方遇说:“望尽天涯这一个境界,也分为两层。要到达这个境界,首先要弹遍古今佳作,然后又要生出自己对琴艺的见解。等你自成一家,也能独自创作新的曲谱,便是所谓‘望尽天涯’。若说现存的所有曲谱是一块版图,那么增添新的曲谱,便是将天涯海角拉扯得更加远了一些。”
刘璟认真聆听,觉得师傅用版图来比喻曲库,很是奇特。
方遇道:“至于这最高境界中的两层,一层是家喻户晓,另一层是经久不衰。你若能写出家喻户晓的曲子,传遍九州五国,便是‘当世的周乐王’。但你谱的曲子,若是能够流传百年,经久不衰,那你才可以跳出‘周乐王’的称谓,被后世封为专属于你自己的一个称呼。”
刘璟觉得,专属于他的称呼,大概只会是如父王的“宋怀王”和祖父的“宋武王”那样的谥号。十岁的他,自然不会预见,后世之人,终会给他一个“七弦琴圣”的名号。
从春到秋,刘璟在方遇的调教下,不仅学会了如何看懂周朝民间乐师所写的曲谱,更在七弦琴的技法和对乐曲的理解上有了很大的进步。方遇离开玉都时,刘璟已会磕磕绊绊地弹奏那首陈国家喻户晓的《明月谣》。
十三年过去,不论寒暑,不论案牍政务如何繁忙,刘璟始终坚持遵循方遇的话,每日抚琴至少一个时辰。
尽管他再也没有听闻方遇的消息,尽管他从不确定天上是否有神明能够听到他的琴声,尽管恕儿依旧没有回到他的身边,每晚抚琴,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凌飞前些年还经常打趣他:“别人抚琴是附庸风雅,自娱自乐,可有可无,殿下却把抚琴当做了吃饭喝水,每日必践,不可或缺。”
刘璟对凌飞的戏言冷面不语。抚琴对他而言,不是吃饭喝水,而是颂经礼神,是他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一份幼稚到真挚,真挚到固执的寄托。
墙尾的桃木七弦琴,每晚陪他在永泰殿里度过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时辰。他喜欢弹奏宁静平和的曲子,略带淡淡忧伤,陪衬浮世繁华。那些曲子,他不是弹给任何人听的,只是任由万千旋律从他的心头指尖,缓缓绕梁,划过天际。
凌飞见证了刘璟对抚琴十三年如一日的执着。他从起初的不解,到慢慢的习惯,再到如今的尊敬。他不再打趣刘璟,只是默默希望,殿下可以通过抚琴舒缓心中的郁结。不过今夜,站在东兴门的车水马龙之间,凌飞突然想到,或许抚琴只能舒缓殿下的心结,真正能打开殿下心结的人,应是乔姮或凌姿。今晚,殿下新婚,他会去谁的宫殿?
刘璟放下盛满曲谱珍珠的玉匣,拿起身畔的七弦琴,向永泰殿外大步走去。
路过张灯结彩的各处宫殿,穿过几条无人的宫巷,刘璟来到一汪看似漫无边际的荷花池,池边停着一叶小舟。他踏上船,将琴稳稳放在船上,便持桨划去荷花池尽头的摘星台。
摘星台遗世独立,玉体洁白,每一层玉阶上的玉絮都似一个不同的晶莹幻境。刘璟踩着月色登到台顶,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手指落于琴弦,却不着急弹奏。而是仰头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几朵黑云,思绪神游。
恕儿,今晚是我的大婚之夜,你若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可否会为我遥相祝福?就像这些年,我每日抚琴,希望天上的神明听到我的诉求,让他们保护你,你是否也会时常想起你这个没用的哥哥,是否也曾有一两次对着月亮、对着星星,为我祈求平安喜乐?
恕儿,我亲口对你说过,无论你是否是我的妹妹,我都会疼你宠你一辈子。那时,我戏言,你若是被人轰出白玉宫,大不了,我娶你。
可是,你离开了白玉宫,而我,还没有找到你,便娶了别的女子,还一下子娶了两个。
刘璟拨动了一根琴弦,又将手盖在了七弦之上,琴声戛然而止。
恕儿,你的哥哥可真是没用。当年把你弄丢,今日,又坑害了其他两个女子。远在赵国时,我没有办法扭转奶奶和母亲已经擅自安排好的婚事。况且奶奶身体日渐不好,她的心愿,我自当完成。可是今日,走在属于那两个女子的朱红长毯之上,我却动心于……
恕儿,她是个游览过九州五国的陈国姑娘,我们相识于赵国平梁……
恕儿,我自知给不了她逍遥自在,便给了她三条逃出白玉宫的路线。你说,她会选择哪一条?大概不会是最远的这里。东兴门,鱼龙混杂,我已派凌飞去相助于她。长巷尽头,守卫宽松,她并不需要帮助。而这摘星台下的断壁残垣,她大概不会舍近求远地过来此处。我觉得她不会来,却又希望,她能从这里离开。毕竟,这里,今夜由我把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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