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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诸葛从容和恕儿一行人由楚赵两国宫中精挑细选的几十名侍卫护送,顺利穿过荒漠,东入晋阳关,途经陈境芜城,终至赵都平梁。
平梁城内,万家欢庆,宁和宫里,张灯结彩。
在赵王和赵国公主的盛情邀请下,恕儿决定暂时在宁和宫安顿下来,等过了严冬,再回楚国。
恕儿看不见那些热闹,却能听见周围人们欢声笑语中的忙忙碌碌。
唯有一个人,虽然从漠北王庭到平梁赵宫都陪伴在她身边,却一直不发一言,安静得如影随形。她知道,那是患了哑疾的骆医师,是愆儿请来给她治眼睛的。
熬过那些动荡,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决定和这位骆医师好好谈一谈。
骆医师每日都会例行为她诊脉,看她喝下一碗汤药才会沉默着离开。今日,她没有爽快地喝药,只是抿了一口,闭着眼睛道“骆医师,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诸葛从容安静地站在恕儿面前。
恕儿道“你不必害怕楚王,就算我的眼睛治不好,我也不会让他惩处你。你还年轻,当把思虑放长远,不应该将时间耗在我的不治之症上。你想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我会给你一笔不菲的诊金。”
诸葛从容将恕儿鬓边的碎发敛起,别到她耳后。
恕儿轻咳,向后挪坐了几分,语气平淡“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接受。不是因为你年纪小,也不是因为你我身份地位相差悬殊。”
诸葛从容的一声轻叹尽入了恕儿的耳。
恕儿道“我在年少时,遇到过一个耀眼的人。大概是因为我用尽所有的目光看向他,目光用尽,我便看不见了。所以我这眼疾,应是个不治之症。”
诸葛从容听小恩复述过这些话,当时就知道话中人指的是宋王刘璟。
他想,恕儿身居高位,说话向来点到为止,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有给仰慕她的“骆医师”留任何情面,于是端起药碗,递到她手中,想要早些结束这场尴尬。
不料恕儿抿了一口汤药,便又将药碗放回原处。
她继续说着“你知道吗,人死了,你便会忘了他的不好,只记得他的好。更何况,他生前没有半分不好。我心里的死人,活着的人,是怎么都比不上的。骆医师,你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孩子,我不能误你。”
诸葛从容本想等恕儿喝完药就移步离开,此时却听得有些动摇。死人?难道恕儿说的不是刘璟,而是林璎吗?
恕儿听骆医师还立在原地,只好把话再说得明白些“你听说过齐王刘瑢吗?你应该知道,他就是我那位英年早逝的夫君。他死后,外面有很多关于我和其他人的传言,或许是这些传言让你觉得,我还是需要个男人在身边的,对吗?
但那些传言都只是我为了自保才故意放任不管的。在我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夫君。
我说他没有半分不好,那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你也无法反驳吧?不论才学、武功、出身、样貌,他都是最好的。
可那是对天下人而言,并不是对我而言。
他为大义舍我而去,为大义对我食言,能管天下事却唯独不管我,便是辜负。
不过,我信任的人,皆是如此。司空见惯,我不怪他。
也只有他,我从未怨怪过。
骆医师,你断了这份心思吧。别跟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较劲,也别再试图唤醒一颗死去多年的心。”
诸葛从容低头看着她,目光里盛着无尽温柔。
他再次将药碗递到恕儿手中,看她倔强又决绝地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想即刻与她相认、向她认错,但不能是在此时,否则定然有损药效。
这剂药,是他走遍列国,筹备了两年之久才备好的,不能前功尽弃。如今万事俱备,只欠药引。
……
深冬的平梁城,夜空如墨,万籁俱寂。
静夜里,忽然锣鼓喧天。
楚周、宋赵两国盟军凯旋归来,平梁宫里又是一场盛宴。
不等来日朝会,赵王在这场大宴上便已命人论功行赏。赵宋之军中,不分昔日的赵国、宋国、陈国、蜀国将士,凡立战功者,皆加官进爵。
就连楚周盟军的将领,赵王都有封赏。
听罢百余功臣的名字,恕儿不免疑惑,便问坐在身侧的莫妄谈“赵王派去的周文先生,名叫‘赵迟’的,没有立功吗?青羽和翼枫能迅速攻下王庭,还要多亏这位‘赵先生’提前摸清了那里的布防。还有凌飞能拦住南面的救兵,也是赵先生的功劳。或是,他不愿接受封赏吗?”
莫妄谈自然知道恕儿口中的“赵先生”就是宋王刘璟,只是恕儿并不确定莫妄谈是否知道。
莫妄谈扶着恕儿离席,两人走到殿外的安静之处,他才回答道“宋王没能回来。”
恕儿心下一凛“什么?”
莫妄谈说得更加直白“宋王战死,所以没能回来。”
恕儿茫然地睁开眼睛,声音微颤“难道楚赵盟军中……有人认出了他?”
“是戎族人杀的。天芒山脚下的最后一场恶战,若非凌将军拼死保他性命,没人认得出他是宋王。”
“凌飞呢?我要问他……”
“适才凌将军被封为赵宋忠勇公,是……死后追封。”
恕儿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低喃了一句“宋王最后……说过什么吗?”
莫妄谈的声音异常冷清“没有。”
恕儿脚下不稳,退了一步,陷入积雪,扶靠在冰冷的宫墙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依旧漆黑。
好像听到熟悉的脚步夹杂在竹杖触地的声音里向这边走来,但她记不清,那晚究竟是谁扶着恍惚的她回到了寝殿。
寝殿里放着好几个暖炉,恕儿仍觉体寒,便叫颜清取来几壶酒。
她屏退左右,一个人喝下很多酒。烈酒入喉,却淡然无味。
恕儿以为,临行前刘璟没有与她道别,是因为这只是他胸有成竹的又一场大战。等到狼城倾覆,戎人西去,刘璟便会用另一个身份回来。
不曾想,去年雪夜长河畔,便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好好说话。
她记得,那时他替她挡着漠北的寒风,声音温和而坚定“没有了宋王的头衔,我只属于你一人。从今往后,你尽可以把所有的怨恨和自责都发泄到我身上,我替你去赎罪补过!”
哥哥,你又骗我。这么多年,我恨你、怨你、不理睬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其实我一直都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也想听你讲讲流年里的往事,可是……不是不愿,是我们不能。
如今却是,再也不能。
……
一夜宿醉,恕儿做了很多个断断续续的梦。翌日醒得朦胧,诸葛从容已端了药进来。
恕儿问道“是醒酒的药,还是治眼睛的?”
诸葛从容用竹杖敲了两下地面,意为“醒酒。”
恕儿一饮而尽,疏远道“多谢。”
诸葛从容仔细看了看恕儿的眼睛,发现并没有红肿,便出去找到颜清和颜秀,在纸上写给她们“殿下昨晚没哭?”
颜清道“没哭,只是喝了好多酒,喝醉便睡下了。”
诸葛从容又写道“宋王战死,她为何一滴泪不流?”
颜秀愤愤不平“先王入殓时,我们殿下都忍着没哭,宋王本就该死,为何要她哭?”
诸葛从容的笔顿了一顿,写道“药已用上,大哭一场,眼疾可愈。”
颜清和颜秀面面相觑,才明白过来骆医师询问此事的用意。
颜清解释道“骆医师定然不知,自先王去世,我们殿下再未流过一滴泪,就像被下咒一样,变成了一块冷心冷血的石头。”
诸葛从容写道“伤心忍泪,有损心肺,此咒必须解。”
颜秀道“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先王强人所难,也是有因由的。”
诸葛从容着急写下“不论何等因由,必须解!她与宋王感情笃厚,若是宋王的死讯都不能令她流泪,恐怕一辈子都治不好眼睛。”
颜清道“可是我怎么觉得,殿下从来不愿意搭理宋王。宋王死了,是不是对她无关痛痒?或许我们应当再与她说说齐王和先王?”
诸葛从容写道“他人之死,皆是陈年旧事,不会再使她落泪。你们这几日还是要与她多说宋王,务必流泪。泪水催出盲毒,殿下才可重见光明。”
颜秀灵机一动“我有办法!你们跟我来。”于是匆匆带路回到住处。
颜清看了一眼骆医师,暗自在心中感慨“骆医师,其实先王对我们殿下是千千万万的不放心。他临走前吩咐过我们,说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大殓时,不要给他穿素服,他要着红衣,要和我们殿下登基时的正红龙袍一个颜色。
他说,楚国新君登基后须着九日红衣,不论红白丧喜。如此一来,在大殓之时,他便可以与殿下一起着红衣。
但他始终没有对殿下说出心意,只让殿下答应他不流泪。
因为楚国有句老话——孟婆汤,新婚泪,新婚不落泪,来世仍相会。
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殿下不仅在他大殓时没有落泪,往后也再没有。”
回到住处,颜秀从旧包裹里翻出一只大竹筒,对颜清道“你知道我在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吗?”
颜清笑道“你能藏什么?一筒碎金子?”
颜秀将竹筒扔给颜清,道“咱又不是没过过富裕日子,哪用得着随身带这么点金子?”
颜清掂量着竹筒,又猜道“这么轻,的确不是金子。难道是银票?可是你这包裹从楚国带到漠北,又带到赵国,若是银票,用起来还不如金子方便!”
颜秀一笑“你打开瞧瞧。”又对诸葛从容说“说不准,这便是骆医师的药引呢!肯定可以解了那块石头的咒!”
颜清打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叠书信,见落款皆是“璟”字。她惊奇道“这是宋王前些年给咱们殿下写的书信!殿下一封都没看,命咱们烧掉,你怎么还留着呢?”
颜秀挠了挠头,惭愧地坦白“我当时不是琢磨着,宋王的字能卖钱么……我留给孙子辈,让他们拿去卖掉不好吗?干嘛烧了?而且,他这些情诗写得确实感人肺腑,留给后人看看,不也挺好?”
颜清好心将宋王的“遗作”递给诸葛从容,说“骆医师你看,殿下若是读到这些,会流泪吧?”
诸葛从容头皮发麻地读了刘璟写给恕儿的书信,无奈地点了点头,心中促狭“刘璟啊刘璟,你不愿告诉恕儿你带戎族人去了杜撰中的‘西境’,说与其令她牵挂,不如干脆让她以为你战死沙场。当时我还觉得大可不必,现下看来,如此说法,我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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