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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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p>

尹徵惨，比穷书生还凄惨。</p>

人家穷书生头悬梁、锥刺股，每日三更睡五更起，一旦金榜题名，就有黄金屋、颜如玉和车马簇簇。</p>

而他又有啥？</p>

他觉得他亲爹尹明扬老了，有些糊涂了，解甲归田之后一身蛮力无处可发，全倾在自己的功课上面，也不管他是不是已经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尹徵被迫读了一阵子书。每日里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着实有些生无可恋。他想要反抗，却又没有他姐夫那种混不吝的二百五劲儿。他亲爹尹明扬虽然已致仕，可当年纵横西疆十六国战场的‘西北王’的诨号不是白来的，余威极大，在这位老爷子面前，他实在没法子像他姐夫那样应对的游刃有余，于是，只能认怂。</p>

他亲爹让他干啥，他就得干啥。</p>

今天二月二，龙抬头。</p>

早上卯正二刻，小厮奉老爷的命把他从被窝中揪出，让他在火还没有生热的书房写了一百个大字，手指都僵了，这才喝了一碗熬煮的浓浓的红糖姜茶，放他回房更衣换装。他接了请柬，今天有约，要出去游园喝酒。</p>

“少爷快一些，时辰不早了。”小厮催着，“老爷在正厅陪客，让您这边一好，就过去。”</p>

“谁来了？”尹徵叉着两个胳膊，像个叉在红柳枝上的拉莫孔雀河中的鱼，正在被沙漠中的碳火烧烤，“是不是又有人上门，给我姐夫说媒？”</p>

尹家算大户。</p>

他们的老巢虽然在西北云中，可雍京城中也有族人，以及不少沾亲带故的，还有更多平时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一表三千里的远亲。这些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从正月就开始陆续登门，理由千奇百怪，可是话里话外大抵都是一个意思，——给赵毓保媒。</p>

每次尹明扬都半眯缝着眼睛，似听非听，等别人说完，他只说一句话，“您也知道，我惧内，家里大小事情一向我夫人做主。如果您有什么想法，不妨同她讲一讲。”</p>

表面上女人比男人好说话，可是这种事，却不一样。</p>

来人去说服尹明扬，还是说什么大局为重，家族前途，可是对尹夫人这种话说出来，人家只要一张嘴——“我一个女人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可是绮罗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走了，就丢下花骨朵这么一个闺女，我可不想让她受委屈，没出阁就弄个后妈在眼前伺候。”</p>

一句话就给打发了。</p>

尹徵不明白，他问过他娘，“我姐夫一向看起来性子温和还孝顺，他们当年以这做借口，说他惧内，吃软饭，窝囊废来着，还说什么就是自家姑娘找不到男人也绝不嫁给赵毓这样的怂货。当时言之凿凿，现在怎么一下子就跟饿狼闻到肉味一样，争先恐后的向上扑？”</p>

尹夫人告诉他，“你二婶娘的姥姥的亲孙女的二表姐嫁入申侍郎府，她得到一个小道消息，谢枯荣曾经以谢氏嫡次女许嫁你姐夫，没成。”</p>

“就这？”</p>

“不懂？”尹夫人摇头，“你爹整日让你读书，看你读书都读傻了。”</p>

“谢枯荣是吏部尚书，谢氏数百年清贵门第，他们看中的人，虽然外人琢磨不出味儿来，可也知道不一般。既然赵毓不一般，谢氏婚约未成，他们就蠢蠢欲动，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到先得。可他们不知道，这些年我也是费尽了心思，也没再给你姐夫撮合成一段姻缘，那些人，更没戏。”</p>

从那开始，尹府来做客的，十之六七是来试探保媒拉纤的。</p>

尹徵，“这都二月二了，他们还没死心？”</p>

小厮笑着说，“这我可不知道，老爷只说让您弄好了赶紧过去，别的没说。”</p>

尹徵见丫头给他弄好了腰带，他一把抓过披风，赶忙向外走，一直到正厅。门边有婆子站着，给他掀开棉布帘子，他一进屋，就觉得屋子中散发着一股馥郁的香气。王侯衣袍上特有的熏香，昭示着昂贵、隐含着复杂与危险，与文官家族一直偏爱的那种味道清淡意境深远的檀香不同。</p>

他看清楚客人，竟然是宁淮侯崔珩。</p>

这个人，……</p>

去年他们有一段复杂的缘分。尹徵在宁淮侯眼前被西疆余孽掠走，后来，又是宁淮侯从没顶的水中把他救回。</p>

救命恩人？</p>

是，或者，不是。</p>

这位心思不定的崔侯爷曾经于极危之境弃他于不顾，丢车保帅。</p>

可他归家之后，却又听说宁淮侯为了询问他的下落，确保他的平安，曾经重刑逼问，牵连甚广。</p>

对于尹徵来说，诸事种种，一直深埋于心底。</p>

可他明白，无论发生过什么，此人当真就是救他性命的人，如果没有崔珩，他不止断一根手指这么简单。</p>

救命恩人。</p>

是。</p>

只是，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同眼前这个人再有任何瓜葛。</p>

崔珩一见他，端起来手边的盖碗，“部堂大人，贵公子我领走了。晚上那边散了场，我再给您送回来。保证全须全尾，完璧归赵。”喝了一口热茶，算是端茶辞客，随即起身，对尹徵说，“咱们走吧。”</p>

尹徵不太想跟他走。</p>

崔珩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你姐夫那边有些事，忙不过来，让我过来接你。你跟我走，是一样的。”</p>

闻言，尹徵看了看亲爹的脸色，尹明扬冲着他点了点头。</p>

崔珩乐了，“怕我？”</p>

尹徵觉得自己有些怂，不想在自己家中认栽，于是立马恢复了云中贵公子的派头，抢先一步给崔珩掀起了门帘，“您老人家这是不怒而威，我敬您。来，您看着脚下，外面雪厚路滑，别摔着。”</p>

崔珩笑着同尹明扬告辞，领着尹徵向外走。</p>

这一次，他带了一辆马车过来，里面烧着暖香，在冰天雪地中显得的特别暖和。</p>

他让尹徵上车，自己则骑马。</p>

只是，没人的时候，崔珩掀起来马车的锦缎帘子，皮不笑肉也不笑的对尹徵来了一句，“放心，只要不是他性命攸关的当口，其他任何时候，你的命，排在我自己的前面。”</p>

尹徵，“？！……”</p>

崔珩说完松手，帘子撕拉一下子，垂下，像一把刀，将尹徵的视线斩成两段。</p>

马车走的颇稳当。</p>

出了雍京城门，一直向北。</p>

刚出正月，管道两旁的树尽是枯枝，无一丝美景。尹徵坐在马车中，无聊至极。他那根被西疆余孽斩断的手指上戴了一根黄金指套，刮着车厢的壁，刺啦，刺啦，刺啦……。此时的‘西北王’公子像一只被困在瓷坛子中的耗子。他的手指乱，其实他的内心更乱，——这个宁淮侯和姐夫赵毓是什么关系？</p>

忽然。</p>

马车停下。</p>

尹徵连忙掀起来帘子，只看见眼前一匹快马，极快，如猎隼擒拿飞鸟。</p>

随后，那马上人却在前面路口处勒住缰绳，他胯|下黑色匈奴良驹在原地转了三圈，前蹄扬起，蹬起一阵灰尘，而四只黄金打造的马蹄铁却在尘土异样晃眼。</p>

——赵毓到了。</p>

“你眼瞎。”崔珩也笑，“记号做小了，怕你看不到。”</p>

宁淮侯说着，手一扬，让大家停下，修整一下。</p>

“不能够。”赵毓说着下马，接过宁淮侯侍从递过来的水囊，里面是还温热的红枣姜茶。</p>

尹徵也从车厢中跳出来。</p>

一下子就要往赵毓身上扑，还没等动作，崔珩告状，“承怡，你小舅子不老实，他抠我的马车抠了一路，一会儿我得看看，要是损了什么，我找你老丈人要账去！”</p>

“我赔，我赔。”赵毓笑着说。</p>

尹徵听这话倒是老实了，乖乖觉觉的走到赵毓身边。旁边有人也给他拿了水囊，他不渴，马车的车厢中让崔珩布置了一个大瓷壶，里面是温茶水，此外还有一些点心，所以尹徵虽然一直刮马车壁，嘴里倒也没有闲着。</p>

只是，……，方才这位宁淮侯称呼他姐夫什么？！</p>

——承怡？！！</p>

赵毓却十分稀松平常的样子，对宁淮侯说，“老崔，这次麻烦你，不然我可真是分|身乏术。”</p>

“不，不，不，不麻烦，一点不麻烦。”崔珩则摆手，“只要让我干点别的，不去教那三桶浆糊读书，我干啥都成。”</p>

赵毓又笑着说，“黄槿他们怎么又成浆糊了，你不是说人家三个像三朵葵花吗？”</p>

崔珩，“人家葵花脸蛋子里面都是瓜子，油亮亮的，加上桂皮八角和花椒一翻炒就能上桌。黄槿，赵大妈还有那个赵大爷他们脑壳子中都是浆糊，根本摆弄不清爽。这都两天了，一本《三字经》都背不过，他们真不是读书这块料。”</p>

“可是，……”尹徵忽然开口，“我在云中读过书，私塾中，一本《三字经》先生要讲三个月的。”</p>

此时，崔珩瞥了他一眼，“尹公子，你那位先生还健在吗？”</p>

尹徵点头，“在。”事实上，那位先生是族中长辈，有举人功名傍身，十分注重惜福养生，又没有案牍劳形，身子骨很是健壮。</p>

“那位老先生没被你们这群浆糊的愚笨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躺倒棺材板中，两眼一闭，直接去见至圣先师喊冤？”</p>

说完，这位宁淮侯使出自己名票的功力，气沉丹田，直接来了一段西皮流水：</p>

“孔圣人别走，我喊冤。你说‘有教无类’理太偏！世人多愚钝，脑袋中灌浆糊，一本《三字经》读仨月，不说自己像头猪，反怪先生不教书，气得我小老儿直接下阴曹见到您老人家嚎一通！冤枉啊！~~~~~~~~~~~~~”</p>

尹徵，“……”</p>

“别抱怨了。”赵毓，“老崔，我又给你收了个学生。这一次，你可真要正经做先生了。”</p>

“谁？”崔珩还在挣扎，“要是还这么笨，我要挥刀自宫。”</p>

尹徵，“……”</p>

赵毓却笑着说，“这个学生笨倒是不笨，就是身份有些复杂。”</p>

崔珩，“你之前哪个相好的嫁人之后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之后另外下的崽儿？”</p>

“不是。”赵毓摇头，“这个孩子出身青楼，却是良籍。按照大郑律法，他可以读书，也可以科举，却没有学堂肯收。”</p>

崔珩一下子就明白了，“哦，那个玉什么香的儿子。”</p>

赵毓，“玉芳。”</p>

“不管那娘们叫什么，这孩子聪明就成。”崔珩摸了摸自己的良心，“虽然教人读书识字是一件积功德的事，可愚笨的学生却总能激起我内心的杀机，让佛祖怪罪，实在得不偿失。”</p>

赵毓，“你能答应就好。”</p>

众人修整完毕，上马上车，继续北行。</p>

今天早上赵毓起的太早，现在有些困倦，所以他弃马同尹徵一起上马车。崔珩派了个稳妥的人赶车，同时也照顾着他的坐骑。</p>

赵毓在车厢中裹着被子刚躺好，就听见尹徵问他，“那个，……，姐夫，方才那位崔侯爷……”</p>

“我在雍京还是有一些亲朋故人的，这位宁淮侯就是其中之一。”赵毓说着，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p>

尹徵没叫他，给他压了一下被子。其实，他想要问赵毓的是，——崔珩为什么叫你，……承怡？</p>

承怡，祈王承怡。</p>

尹徵记得自己对赵格非曾经说过，“当年的皇长子祈王，权倾天下，宠冠诸王！可惜，临了据说不是先帝骨血，被褫夺王爵，废为庶人。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估计，这位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