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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逐鸢脸上微红,把头转了个方向,不让沈书看见脸。

“谁疼你?别自作多情。”纪逐鸢道,“别多想了,违抗军令,朱文正肯定是会罚。这趟派我出去,也是想看看能不能用我,是我要带你去,自然有什么状况也应当我来担。便带的不是你,是李恕同去,这顿棍子我也会一个人去挨。”

从前纪逐鸢每天就是想着怎么不被杀死,在元军当然没那个机会逢年过节求神拜佛,半步也不能离开军营。但两个人一旦有机会晚上一个铺睡觉,沈书很清楚纪逐鸢才当兵那段时日,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军队里夜惊的情况不胜枚举,世祖年间元军尚且军容整肃,到这些年,是

真不行。

纪逐鸢被噩梦惊醒倒是不会大呼小叫,仅仅浑身抽搐片刻,醒来时沈书总要摸摸他哥的脸,拍他的肩膀,让纪逐鸢尽快从梦境里缓过神。说是敢死队,兵员却大部分都是被生拉硬拽来或是走投无路的底层民众,大家只想活命,一旦攻城,总是成千上万的人一起不要命地冲锋,既无人专门让敢死队的盐丁拉练,主帅更不会为他们排兵布阵。

说起来,这种队伍的用法,竟与火炮无异。死了也无人收尸,伤病者也不像旁的正规部队有人日日清点照应。有时候同营房的人一病就是数十人,拔营时直接就不带了,若不是纪逐鸢把沈书带着,像他这样体弱多病的,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哥。”沈书叫了一声。

纪逐鸢肩膀向后动得一下,没有应声,意思让沈书说就是。

“我以后不会心慈手软了。”沈书不知道这话是说给纪逐鸢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纪逐鸢翻过身来,看着沈书,道:“明日你就去找朱文忠,跟着他做个伴读,你不适合杀人。”

“不杀人,就被人杀。要是我再心狠一些,温歆就不会死。”沈书道,“他还想为他哥报仇,他哥是被元军的战马踩死的,既然我害死了他,就该替他报仇。”

纪逐鸢想起身,奈何伤实在疼,而且起来又会弄得到处是血,搞不好大夫一进来以为是凶案现场,掉头就跑。

“温歆会死,是他的命,你不要多想了。”纪逐鸢嘴笨,不会安慰人,但他坦然的表情显示出,他确实不认为这是值得沈书放在心上的事情。

沈书心想:他哥才是真正的将才,曹震也很赏识他,假以时日,纪逐鸢一定会成为一把光彩夺目的宝刀。这让沈书既觉得安慰,也感到紧迫。

他得做点什么,才能帮得上纪逐鸢。这趟押运纪逐鸢若是不带他,恐怕早两日便跟曹震回来了,不但不会平白无故挨一顿棍子,也许朱文正还有东西甚至是职位奖励他。

“叫你不要多想,你反而想得更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沈书忍不住抱怨。

“你这个表情,沮丧得都快哭了,我又

不是瞎的。”纪逐鸢道,“你没有给我拖后腿,沈书,永远要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哪怕随着你一天一天长大,会有数不清的人教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也得自己去判断,做你本心所愿。”

沈书的呼吸急促起来,少顷,恢复平静。

“你的嘴总是骗人,你总是觉得我什么都好,其实我根本不好。你要让我去打仗,我也根本打不好。”

“没有人天生就只做对的事。”

纪逐鸢的声音同沈书印象中的爹重合起来,总感觉他爹也说过一样的话。

“这是你爹教我的,从小到大,我犯的错可比你多多了。”

沈书心中一动,问:“我爹什么时候说过,他还说什么了?”

“他生病的时候。”纪逐鸢脸上现出追忆,唇角弯了一下,“你应该不记得了,以前同我们住一条街的小乙。”

沈书有些动容,道:“怎么不记得,他生下来便异于常人。”

“是啊,都说他弱智,三魂七魄里缺了点什么。那时街上不是有一霸,总带着他的娃娃兵欺负他。有一天,我趁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王落单,把他堵在巷子里,请他吃小乙做的一桌好菜。”

“小乙哪儿会做菜……”沈书哑然,想起来了,那个小乙因为智力与常人不同,没人跟他玩,爹娘是做陶器的手艺人,耳濡目染,他无事时便歪着头,嘴角流口水地坐在家里搓泥巴条玩。

“我把小乙用泥搓出来的一桌子菜全喂给那个少爷吃了。”现在想起,纪逐鸢露出邪性的笑容。

沈书略略记起,那时无论寒暑,纪逐鸢几乎日日都过来找他,唯有一次半个月都没来。刚开始纪逐鸢不来,沈书被他爹督促着读书,无暇去想,顶多是夜里上了榻,想起这档子事,翌日晨起后,又有新的功课。一来二去竟全没想起要去探一下纪逐鸢为何不来。

“你爹来找我爹,我爹那可是下了狠手,打得我躺够了十天才能下地。好像是第四天上?”纪逐鸢也有些记不清,“唯有你爹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你爹说,没有人天生就只做对的事,人一生的轨迹便是在不断修正,寻找自己要走的路。幸

运一点的人,年少时就能找到自己的路,运气欠点,及冠以后,有了妻子儿女,多半也能找到使得内心平静安宁的道路。也有人一生都在寻找,浑浑噩噩,不断从一条岔路走上另一条岔路,离正道越来越远。”

沈书失笑:“确实像我爹说的话。他给你指的正道是什么?”

“你爹你还不知道……”纪逐鸢尴尬地抓了抓脖子,板起脸学沈书他爹板正严肃的表情,“还想不想考功名了?父母送你们来,是费了多大的苦心,百善孝为先,读书是教你们明事理,懂做人,如此无论将来你们做什么,心中自有一盏明灯,不会堕入迷障。”

沈书笑得打跌,缓过气时又愣怔起来。他有些想爹了,现在有时沈书也会觉得当年爹是读书读得有些迂腐了,爹的郁郁而终与不得志有分不开的联系。正因为如此,沈书不想只会读经,平日里读杂书总是挨他娘数落,相比之下,沈书的爹对学生比对儿子严格。

念学时每日里午后沈爹要小憩片刻,于是沈书也跟着睡个觉。其实都躲在被里翻闲书,譬如说前朝笔记,志怪杂谈,天文医理,读得散碎。部分是沈家的藏书,余下便是托纪逐鸢的福,常常拿着自己不多的那几个搬扛出来的苦力钱给他带书斋的本,就是千万不能叫亲娘瞧见,否则告到沈父跟前,父亲不忍责罚,于是父子二人一起在院子里罚跪。

是以读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事儿,年幼的沈书简直无比庆幸还有个同甘共苦的爹,否则子不学,他娘就要烧闲书了。

沈家的书塾一早要叫学生默诵,这时爹便不盯着学生,而是回书房里写旁人托的扇子或是寿屏,借以换几个酒钱。实在无事便回房写字,沈书一度甚是疑惑,夫子不把学生盯着,如何养规矩。稍年长些,书读得多了,沈书才明白他爹是为了让学生懂得慎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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