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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沈书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甚至说不出话来。对他和纪逐鸢个人而言,穆华林是恩人,但他和纪逐鸢,总要择取一方效力,只做一个游民,在这动荡之下,既看不到前程,甚至也看不到可以安稳度日的希望。
这不是一个可以回避的问题,而穆华林似乎把师徒关系看得极淡。但凡他知道,便是沈书不问,穆华林也会教他,他教他如何判断危险,如何先发制人,甚至沈书还把他袖中所收的杀人暗器全刨出来看了一遍。
然而直至今夜,沈书才第一次直面穆华林的疏离感缘何而来。
其实穆华林早已不再需要他和纪逐鸢,他可以与他们在一起隐藏在滁阳,也可以单打独斗。这么想来,沈书又觉得穆华林还是有情感的。
纪逐鸢知道沈书不愿意想,又在装睡,闭上嘴也不说什么了。但他知道,今夜沈书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否则他反而会拿一大堆话来为穆华林辩驳。沈书不说话,正意味着他不得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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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月十六,康里布达竟能下床了,能扶着床榻,在屋子里走上几圈,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高荣珪在照料他,起初康里布达很抗拒跟高荣珪说话,但高荣珪说起荤段子来一套接一套,让人很难忍住不去骂他。
高荣珪向康里布达打听他的来处,康里布达只说是从大都过来,就不肯多说。
他还说自己从前不认识穆华林,没有人相信,但沈书相信,不是因为信他,而是穆华林说过,他不认识康里布达。
“那我师父是和你哪位故人相识吗?”沈书坐在榻畔,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粉,只加入少许水,那药粉凝结成黑色的药膏,随着搅拌的次数越多,表面愈发光滑,真正“如胶似漆”。就是气味难闻,沈书让康里布达忍着点,便开始给他上药。
康里布达的皮肤比日光下的白雪更白,沈书还发现他的头发其实不是纯正的黑色,有些带栗色。
而他左边肩胛处,确有一片雕青,图案与银币上的相同。康里布达并没有特意掩饰,或者他知道这几日已经让人把浑身上下都看遍了,没什么好藏的。反而沈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问他这片刺青的来历。
“别问我,问你师父去。”康里布达右手端着碗,正在喝一碗高荣珪用老母鸡炖的汤,香气勾得沈书嘴里口水直流。
鸡汤的香味和药膏的臭味交织在一起,左右拉扯沈书,能不把康里布达的伤口给捅开也是他本事。
“问过了,他什么也不说。”沈书总是用木片先挑拇指大小的一块膏糊在康里布达的伤口上,再用那薄木片轻轻抹开,尽量涂匀。上午天不亮就起来跟高荣珪习武,作为交换,给康里布达上药的事交给沈书。高荣珪说他自己笨手笨脚弄不好,其实纪逐鸢都跟沈书咬过耳朵了,每天吃完午饭,高荣珪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就会去军营和郭家的府上找门路,下午便在那些士兵常去的茶馆子待着打探消息。
由于休兵,且天寒,滁阳不似高邮四通八达,加上闹饥荒,成天各处都有流民,这些流民大部分是从北方南下,带来北面的消息。
“你问我,我也什么都不说。”
“那是什么人伤了你?”
“这我也不能说。”康里布达语气十分和善,被他绑架过一次的沈书甚至觉得他人还不错,“要不然你问我点可以说的,你可以问我大都的情况。”
沈书乏味道:“肯定也在闹饥荒。”
“听谁说的?”康里布达背面的伤上完药,转过身来,沈书继续给他的正面抹药,答他:“行中书省全靠江南的粮税养活,黄河年年泛滥,便是贾鲁治水有些成效,也不能立竿见影,终究要靠江浙一带。要把南方的粮运送到北方,靠运河,如今京杭大运河在张九四的手里,各个河段都有水贼出没,粮食不够吃,自然闹饥荒。”
康里布达沉默片刻,说:“已经到了父子相食的地步,还有人抓蝗虫烤着吃。”康里布达言谈间并无什么特
殊的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沈书据此推断,康里布达的亲族并不在大都。
给康里布达上完药,沈书让他赤身坐着,下榻去把火盆烧得更旺,两面墙上的窗户都关着,只留下半扇透气。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沈书道。
康里布达笑说:“你已经问了我不止一个问题,你可以问,我不一定回答。”
沈书想来想去,今日也是机缘巧合,就剩下他和康里布达两个人在家,朱文正叫纪逐鸢过府去,纪逐鸢本来要带沈书一起,沈书说不想去。最后离开的穆华林也并不放心留下他和康里布达,万一康里布达突然把沈书给杀了。
于是穆华林给沈书的短刀喂了毒,只要割破一个小口子,便能当即要人命。穆华林离开前,特意把刀拔|出来向康里布达展示上面闪耀的青蓝光泽。
康里布达不仅不生气,还说承蒙穆华林看得起他。
两人颇有礼节,令沈书哭笑不得,李恕则是去找地方送信,他给舒原写了一封信报平安,本来想捎些滁阳的土产,结果转了几天也没什么好买,被四五万大军消耗数月,滁阳几乎是完全空了,不少民户也悄悄出城,投奔还有得吃的亲戚去了。
于是趁着无人,沈书把那枚银币掏出来,递给康里布达。
纪逐鸢千防万防,没防备那日穆华林单独朝沈书说过康里布达的背上有个狼头,他也不知道康里布达能坐起身来后,都是沈书在给他上药。而沈书因为纪逐鸢不喜他管康里布达的闲事,总是在纪逐鸢不在的时候才来找康里布达。
“你认识这个吗?”说话时沈书退到桌边坐着,康里布达仍很虚弱,但沈书面对他时还是保持着警惕。
“狼头……”康里布达侧身朝自己的肩头瞥去。
“对,同你背上的一样。”沈书道,“这是你们族中的标志吗?”
银币在康里布达的指尖翻了个转,他凝神看着上面的文字,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康里布达眼神犹豫,终于缓慢地开口道:“百余年前,我们族中曾分裂为两
派,其中一派的王带领他的族人逃亡,被迫进入卢特沙漠,新王的手下没有继续追击,那里被我们称为死亡之地。狼头不足为奇,我们部族以狼为勇气之神,很多人会将狼头刺在身上以示敬畏。”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过银币上古老的文字,表情古怪地说:“这银币上的文字,只在误入死亡荒漠的这一代王执政的六年之中使用过,你看这里。”康里布达把银币立起来,示意沈书看银币侧面的几笔刻痕,“这符号表示,是王室赏赐之物,代表这不是交易用的钱,而是赐给贵族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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