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八章 几回落叶又抽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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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蒙花布的少年人？”</p>

“很凶……还很漂亮……”</p>

“……一点江湖规矩不讲……”</p>

“……还没有教养？”</p>

衙门房间里，两名绿林人的话说到一半，左文轩便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这么个人。</p>

另一边，身上尚未包扎完的姐弟俩面面相觑。岳云砰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p>

“王八蛋！我想到那人是谁了——”</p>

他举步便要往外头奔去，左文轩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给我拦住他！银瓶给我拦住你弟弟——”</p>

他这一下太过紧张，口水都要喷出来了，院子里的捕快们几乎都要拔出刀来，银瓶也是猛地起身，扑过去抓住了弟弟的肩膀。</p>

姐弟俩回过头来，见左文轩手指指着岳云。</p>

“你你你、你身上的官司未消，得跟着大伙儿回刑部，还了你清白才能走，知道什么告诉我，我去处理。还有……这两个人，也交给我我要带走！”</p>

“这件事我负责，不要再节外生枝。”</p>

左文轩自西南回来，见识过女真人的军阵后自觉天下再无大事，平素一副淡定的模样，这次倒是阵脚大乱，说话都一度结巴。好在找了个担心岳云乱来的借口遮掩，过得一阵，也就在里头充满腥气与药味的房间，见到了初步治伤完毕的铁天鹰。</p>

老人身上缠满绷带，倚靠在床头，脸色发白，目光却依旧清醒。以左文轩的武艺，一时间倒看不懂情况是否严重。</p>

“铁大人。”</p>

“文轩过来了。”</p>

双方见面，铁天鹰话语显得有些虚弱，略微的喘息，“候官情况如何？”</p>

“按部就班，一切顺利。倒是听得老大人这边的情况，立刻赶过来了。老大人感觉怎么样？伤势可有大碍吗？”</p>

“死倒是死不了。”倚靠在床上，铁天鹰话语缓慢，每说一句话，便要微微顿一顿，随后再说下一句，“幕后做局之人，已经确定，乃是老夫当年在六扇门时的同僚，金眼千翎，樊重，没能将其留下，是老夫失算，给各位拖后腿了……”</p>

“这个……”</p>

左文轩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听得那边又说了一句。</p>

“倒是文轩这边安排的人，已经得了他们信任了吧？”</p>

左文轩朝前方望去，稍有些昏暗的房间里，铁天鹰的目光正虚弱而又戏谑地望了过来。房间里沉默了好一阵，左文轩蹙眉，拱手。</p>

“其实……倒也不算我的安排……”</p>

他说得有些保留，铁天鹰点了点头。</p>

“看来，至少你心中有数，老夫这几刀，便也不算白挨……”他微微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情景，“老夫虽已多年未与西南之人交手，但刀子都已砍到了身上，终究能够分辨得出这人的刀法内蕴，源出霸刀。他与你们学的军队功夫又有不同，身手能到这等程度，是接了霸刀武道衣钵的，并且，他当时含怒出手，乃是见我使了一招西南刀法，遂起杀意。看得出此人与刘家渊源颇深，却不是与你们同来的这批子弟……”</p>

铁天鹰武道已臻宗师之境，生死搏杀之中对于敌人的情绪也尤为敏感，这次身中数刀几乎死去，却也终究咀嚼出了这些关键的讯息。左文轩眉头微蹙，一时语塞，双方虽然身处同一阵营，也都受到上头的信任、进入权力核心，但老人此时的说话，其实也已经有相当严重的质问在其间。</p>

长久以来，从西南归来的这批左家年轻人，在东南朝廷里有着特殊而又超然的地位，对他们的能力，许多人其实并无疑问。但一直以来多数人抱持的一种指责是，左家人的忠诚心，究竟是之于武朝、还是之于西南的黑旗。</p>

即便是当年德高望重的左端佑，他将一众孩子送去小苍河淬火的行为，都被许多人视为是对武朝的不忠诚，他对于儒家法统的灵活看法，也常常被部分守旧的儒生诟病。而这些西南来的年轻人看起来是在为武朝卖命、寻找出路，但倘若有一天西南真的打出来，与武朝朝廷发生冲突，这些年轻人会站在哪里？这是很难说的事情。</p>

在朝廷的底层，这样的议论时时都有，而在朝堂高层，说来奇怪，对于整件事情最为放心和坦荡的反而是皇帝君武，他常常跟人说，眼前的事情都未曾处理好，哪顾得了那么许多，简直是杞人忧天。</p>

而在下头包括周佩、李频、铁天鹰、成舟海、闻人不二在内的众人，其实内心深处多多少少都为这件事情犯过嘀咕。在这一次，倘若说自西南而来的除了左家的这些成员，还有部分连朝廷都不清楚的情报人员存在，并且左家还秘密的与之保持联系，那对于朝廷的这种蒙蔽，就已经是一种很危险的情况，若被人指责，事情可大可小。</p>

铁天鹰以副使身份执掌行在皇城司，城内的这些问题，其实恰恰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没有当场翻脸，还点了这么几句，已经是极给面子也对左家极为信任的态度了。</p>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左文轩叹了口气：“此事……我会专门与陛下报告，老大人放心，会有合理的说法。”</p>

铁天鹰点了点头，随后，吸了口气。</p>

“……若是奸细要打入敌人当中，传出去老夫的死讯，会更好一些。但如今这等状况，老夫不能假死，文轩可能认同？”</p>

“我未做如此想法，老大人执掌皇城司，若真让人觉得行刺成功，于我方反倒得不偿失。而且……此人是最近方从西南过来，也并未有什么任务在身，他性情跳脱，我也未必指挥得动，这次大概是适逢其会，还望老大人见谅，它日……文轩倒想厚颜相求，恳请老大人……高抬贵手……”</p>

“我不能应你。”铁天鹰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闭上眼睛靠往后方，“老夫当年与霸刀的恩怨，各为其主，却都是江湖上的小事，杀来杀去不值一提。但到得如今，铁天鹰性命归于武朝朝廷，不能轻弃，此人刀法狠辣、身手一流，我今日重伤，他若趁势杀来，我不能做出留手承诺，望文轩见谅。”</p>

“是我强人所难了，我会告诫他，不要再找铁大人麻烦。”</p>

“……他有霸刀衣钵，身份想必不简单。”房间之中沉默了一阵，铁天鹰闭着眼睛躺在那，才又缓缓地开了口，“你转告他，我不会为今日之事，找他麻烦，倒是它日事了，天下太平，老夫很欢迎他，上门切磋……老夫有许多心得，想说给他听。”</p>

身中数刀，又被樊重、吞云联手攻击，铁天鹰说了这么多话，其实已经是强撑，到得此时，话语渐渐低沉，左文轩也才大致明白他伤情的严重性。当下拱手称“是”。</p>

告辞离开，左文轩只感到额头的筋在突突的跳。</p>

候官县的这场变乱与今天的应对，是朝廷的一件大事；铁天鹰作为皇城司司使的受伤，也是一件大事；他口中点出的左家与西南勾结的暗示，同样是一件大事……这些事情的大小各有分较，但即便铁天鹰恐怕都想不到，真要论起来，那个没什么礼貌的小贼的身份，恐怕才是这所有事情里最为棘手的一个问题。</p>

在先前的接触当中，左文轩甚至还劝告过他，不要乱来，跟铁天鹰之间的仇怨，也尽量压一压，打打嘴炮得了。谁知道这家伙突然间就在一群宗师的杀局中冒了出来，还把铁天鹰都砍个半死……之前有些掉以轻心，到这一刻，左文轩突然就觉得自己有点兜不住了。</p>

问题是，明明是你这个老东西武功差劲，压不住那小兔崽子被砍个半死，大大的丢了朝廷的脸面，怎么回过头来，倒成我的麻烦了……</p>

心中想想，颇觉晦气，原本是一切都好的局面，都怪那个搞事的兔崽子……</p>

干脆下次见面，埋伏刀斧手把他抓起来了事……</p>

可那小子在这方面精得像猴，围不住……</p>

妈的……</p>

白日高悬，时间已近中午，城内的事情还有许多需要处理。转出九仙山的这处衙门，左文轩便在心中烦恼地思考着这一切……</p>

另一方面，鼎泰茶楼。</p>

城市中的骚乱渐渐激烈，后又逐渐落下，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民众在街市上的喧嚣又起来了。坐在窗前，曲龙珺目光平静地看着茶桌对面的中年人，心中也正有难解的迷惑出现。</p>

成舟海。</p>

曲龙珺自然知道他是谁。</p>

如今在福州表面上的职务乃是行在皇城司的正使，掌特务机关，实际上在此之外挂职无数。若是往深处追溯，他是当年秦嗣源留下来的弟子，辅佐当今天子上位的中坚，由于时局的混乱与皇帝的信任，基本什么地方有棘手的事情都会派他前去，真实的权力不输六部堂官，几乎等同于副相。</p>

曲龙珺当然也知道自己是来搞事的。</p>

但这么一个跺一脚整个福州都要抖三抖的人物突然来到面前，跟她闲聊半天，她怎么也想不透，这背后的理由是什么。</p>

整个心情，其实跟另一边的智囊左文轩也有些类似，知道有意外，只是没想过突然间会有这么个意外。这也太意外了。</p>

当然，她眼下扮演的是桀骜不驯的武林高手，即便迷惑，也只能面无表情见招拆招的应对。随着对方的落座，双方先是聊了几句绿林间的话题，随后漫无目的地转向了书本上的天下知识，说说对名山大川的见解，还聊了几句诗词，曲龙珺才学无碍，但交谈半天，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和重点在哪。</p>

此时眼见城内骚乱渐歇，她喝了口茶，改变话题。</p>

“今日城内闹成这样，成大人不用管的吗？怎么还有空到这里喝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