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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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打点好,庄凡心昨夜未合的眼睛布满血丝，涩，胀，还有点痛,走到阳台小立片刻,仰颈观天却得不到什么安慰，倒想起某句诗,无计问行云，黄昏空掩门。</p>

庄凡心洗了把脸,趁夜未至去那间珠宝工作室一趟，冠冕他做好了，只不过辅料、损耗等杂项刚理清账目,付了款,这才能钱货两讫。</p>

工作室的师傅连连称赞，那东西怎么好,设计如何精巧,恨不得夸出一朵花来，庄凡心笑笑,实在腾不出客套的心力,说句“谢谢”便告了辞。</p>

物件儿装在箱子里,挺有分量，庄凡心一路抱回家,进门碰见庄显炀，问他,快递么？他含糊地“嗯”一声，回房间锁好门，自闭似的，周遭没了旁人才能放松。</p>

他跪在床边，箱子也不管脏净就搁床单上，拆开，里面一张塑料文件袋，装的是他拿去的画稿和电子扫描图，东西用盒子另装着，掏出打开，他一刹那有些眼热。</p>

这尊冠冕的模样早已烂熟于心，画了百张图，大大小小又修改百余次，一边等顾拙言回来一边紧锣密鼓地制作，到如今，庄凡心闭上眼都知道每一颗海玻璃的形状。</p>

深深浅浅的蓝色冠冕，如一座环形岛屿，在白色床单上显得尤为干净。</p>

庄凡心伸出指尖触碰，凉凉的，尤嫌不够，张开胳膊环抱在怀里。他已无多余思考的精神，脑中流沙混沌，只知道，他等不到三月了，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他注定会缺席。</p>

忍耐几个钟头，此刻思及“顾拙言”三个字，庄凡心瞬间被打回原形，痛苦，无望，倚着床缩成一团瑟瑟难安。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他已经琢磨不动了，也许会悔青肝肠，也许会抱憾终身，但他当下寻找不到更好的办法。</p>

薛茂琛是为顾拙言好，他信，那他就答应。</p>

庄凡心捂着脑袋，心思渺茫，一百米之外的薛家是何种情形？顾拙言退烧了吗？会怨他，恨他？</p>

楼下引擎发动，有人来看二手车，庄显炀带买主上街试驾，赵见秋敲敲门：“凡心，行李收拾好没有？”</p>

“好了。”庄凡心答。</p>

赵见秋说：“我装了些花草，你陪我给薛爷爷搬过去。”</p>

家里的花园太繁茂，寻常人不懂门道，赵见秋便七七八八地分一分送给邻居。洋水仙，紫掌，大株大株的葡风，庄凡心一趟一趟搬到巷尾，薛茂琛也不懂这些，他搬完帮忙一一栽种。</p>

直弄到深夜，庄凡心洗洗手回家，临走不停地朝二楼张望，薛茂琛送他到门口，拍他的肩：“拙言还有些烧，在睡觉呢。”</p>

庄凡心收回目光：“我辜负他了。”</p>

“这不是辜负，是成熟。”薛茂琛说，“虽然是爷爷逼着你，要求你做的。”</p>

“爷爷，”庄凡心很怕，“他会不会恨我？”</p>

薛茂琛哄他：“过些日子他会明白的，我找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会一字不差地告诉他。”</p>

庄凡心转身走了，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走得他筋疲力敝，两天一夜未合眸，这会儿尘埃落定，回天乏术，他散了瞳孔乱了步伐，登床抱着那份生日礼物，睡了。</p>

海玻璃硌着肉，一腔冰凉。</p>

这份礼，灵气盖过匠气，情分浓于天分，叫庄凡心抱一夜焐得生热，然而分手诀别已成事实，好比暖阳照海，涟漪确动人，可深底里的冷仍旧摧心削肝。</p>

离开前的最后一日，一切俱已拾掇清，一家人拜访了几位好友作别，擎等着明早启程。庄凡心见了裴知，诉一诉前因后果，没哭，肿着眼睛自顾自地笑，像极了病入膏肓回光返照。</p>

当夜，庄凡心抱着箱子躲在小岔路，深呼吸，扮一副轻松大方的姿态，实则拨号的手抖动不停。他抑着情，腆着脸，给顾拙言打过去，许久才通。</p>

“你好点了吗？”一开口，庄凡心几乎哽咽，“我有东西给你。”</p>

顾拙言哑着嗓子：“既然分手了，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了。”</p>

“是我，”庄凡心急起来，却是理亏歉疚的急，不敢高声驳斥，只能更可怜巴巴地补充，“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p>

手机里静下数秒，漫长得像一个钟头，顾拙言说：“没有提前几个月送的生日礼物，我也不想生日那天看着它想你。”</p>

十八岁的礼物送了，十九岁呢，二十岁呢。</p>

庄凡心一遍遍恳求：“你出来好不好……我就在小岔路等你。”</p>

顾拙言说，我不要，挂断了电话。</p>

仍是那只野猫，也还是那块青石板，庄凡心抱着箱子坐在上面等，从九点等到凌晨，从凌晨等到天亮。</p>

他没有时间再等了，望一眼薛家的大门，锁着，顾拙言不会出来见他。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变得多余可笑，他分的手，他喊的停，何苦非逼着人家收他这破冠子。</p>

庄凡心走到墙根儿下，扬手将整只箱子投进了垃圾桶，激起一阵尘埃，垃圾桶盖子落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p>

一百三十七张画稿，十数张精确扫描图，没用尽的海玻璃，他全部都丢了。</p>

叫好的车等在门口，行李箱全部装完，锁好门，一家人即将离开榕城。顾宝言抱着庄凡心的大腿哭嚎，庄凡心俯身抱她，悄悄地说，小妹，替我告诉你哥哥，对不起。</p>

多浓烈的不舍终会化成一缕灰白的尾气，几秒钟就散了。</p>

车屁股拐出巷子，早已瞧不见，顾宝言拉着薛茂琛的手还在哭，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忽然，顾拙言从巷尾冲出来，略过他们，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p>

年关将至，机场比平时人多，等行李和登机牌都办好，庄显炀揽着妻儿去安检处排队。他感慨道，要走了，毕竟生活许多年，真到这一刻还是不免难受。</p>

赵见秋笑问：“儿子，怎么一路都不吭声？”</p>

庄凡心挤出个笑，不知如何回答，走到安检队伍的末尾，他假装翻找身份证来逃避父母的调侃。</p>

恍然间，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p>

身后远远的，有人大声地喊，庄凡心。</p>

顾拙言带着高烧的虚汗奔来，人潮熙攘，他一声声喊得声嘶力竭，跑到安检口附近，他终于看见了庄凡心的身影。</p>

“——庄凡心！”他刹停在原地，“回来……”</p>

庄凡心冲出队伍跑到顾拙言面前，他伸手擦拭顾拙言额头的汗水，对不起，对不起，重复不停地说。</p>

顾拙言垂眸看他，已无通话中的冷硬，仅余最后的理智：“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p>

“你也是。”庄凡心道，“我所有的担忧都是错的，你的爱慕者，你的父母家庭，我以为会有一日横生出枝节，但你每一处隐患都抵抗住了，到头来懦弱反悔的人原来是我。”</p>

顾拙言抱住他：“我真的恨你，恨了你一天一夜。”他微微闭目，蹭着庄凡心柔密的发丝，“你上车一走，我就只剩下害怕。”</p>

庄凡心抽泣着：“我真的喜欢你……我想告诉你如果我爷爷好了我就回来……别的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他泣不成声，语句混乱，“但我不能……不能再随便承诺了。”</p>

庄凡心已没有几分勇气和信心，最后一句，他那么小声地说：“如果你喜欢了别人，我也会祝福你。”</p>

顾拙言擦掉他脸上的泪，却擦不尽，时间不早了，庄显炀和赵见秋在后面喊他。“庄凡心，你记不记得。”顾拙言道，“那一次在画室你求我当模特，说会答应我一个条件。”</p>

庄凡心点点头，他记得，但顾拙言始终没提过。</p>

“我现在想好了，你必须要做到。”</p>

“以后无论怎么样。”顾拙言贴住庄凡心的耳畔，“不要忘了我。”</p>

他们早已引人注目，庄凡心点头答应，后退开，向顾拙言挥了挥手。然而一转身，他望着庄显炀和赵见秋，迟钝两秒，扭身冲回顾拙言的面前。</p>

众目睽睽的人潮中，庄凡心攀着顾拙言的肩膀吻了上去。</p>

他胆小，怯懦，优柔寡断，这是他最勇敢的一刻。他要告诉他爸妈，他在这里有一份牵挂，永远也不会忘记。</p>

唇齿分开，庄凡心道了再见。</p>

转过身走向安检队伍，他终于崩溃地放声嚎啕。</p>

庄凡心</p>

离开的当天下午，顾拙言高烧四十度进了医院，断断续续一个星期才康复，之后，薛茂琛主动提出让顾拙言回去，顾士伯和薛曼姿也答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