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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希年下意识就说：“林浩君？”脊背硬硬的，人马上就很紧张。盛可以爱怜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说：“不是的，不是。”安抚语气恍如夏日雨滴落在炽热焦干的地面，顿时缓解了乔希年一怀焦躁。</p>
她一路工作，脑子里仍然乱乱纷纷，并不安定。</p>
她在奥地利与林浩君的偶遇，盛可以和姜教授都断定是王鹤设计构陷，可乔希年始终意难平。</p>
她不是不相信盛可以对自己的了解，或姜教授的专业判断，她愿意相信。与此同时，她的理性告诉它，整件事里的逻辑里缺一个关键点：王鹤图什么？</p>
他占有欲极强，生性嫉妒。从大学两人交往开始，乔希年和其他男同学甚至男性老师多说一句话，王鹤就会很不高兴，有时候情绪低落，有时候大发雷霆，每次都要闹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乔希年哭着承认错误，反复保证以后不再犯为止。</p>
乔希年天生不喜欢社交，又习惯了依从王鹤的意愿，如此大学四年，和她单独见过面说过话的异性屈指可数。</p>
他为什么要构陷自己的妻子和前男友有出轨行为，接着借此拼命折磨乔希年呢？</p>
他想要什么，三年前的乔希年是完全无法拒绝的，哪怕他有外遇想让乔希年净身出户，也只要说句话，她一定会言听计从。</p>
如此极端的暴虐行为没有动机，这在逻辑上无法说服乔希年，现在她还是这么想。</p>
盛可以一如既往了解她的心情，说：“咱们晚上跟北州一中的校长吃饭，放心吧，你就坐着吃。据说北州的河鲜非常有特色，安娜帮咱们提前订了岩团，红沙和胭脂鱼，你以前吃过吗？”</p>
乔希年摇头。</p>
盛可以眼睛发光：“我也没吃过，据说很好吃。”</p>
他很高兴：“这就是我们俩的共同经历对不对，一起来吃从前都没有吃过的鱼。”</p>
乔希年一愣。盛可以说的话里带着由衷欢喜，真如宝钻，甜如蜜糖，她一颗心为自己的事起起伏伏，又为盛可以不经意的一句话颤颤巍巍，这么强烈的情感波动她不喜欢，宛如冰火两重天，叫人备受煎熬。</p>
盛可以说的河鲜馆叫六味，在北州湖的旁边，位置得天独厚，独栋小楼，一侧临大道，一侧临湖，自带一个姹紫嫣红开遍的院子，移步换景，煞是动人。</p>
他们坐的包厢是全餐厅位置最好的，正对湖光。正值农历月中，月入银盘，湖上幽幽有风，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古人妙语，历历成真。</p>
包厢很大，疏疏朗朗能摆开两围，稍微挤挤三围都可以。中间有个屏风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将一间房分成两间，没有隔音效果，只是让客人眼不见为净。</p>
他们俩坐下，刚把菜单看上，客人就来了。</p>
来的是北州中学的常务副校长，姓陈，五十来岁，顶着典型的地中海发型，前额铮亮。人倒是精神爽利，半点儿不油腻，高大且体格精壮，行动迅捷，看得出来平常热爱锻炼。</p>
寒暄中一问，果然陈校是马拉松好手，每年报名参加各地半马全马，之前两个月才去西京跑完回来，拿了前三十名。</p>
盛可以顿时肃然起敬。他也时常跑步，五公里十公里，按袁哥说的，属于拉稀摆带式的跑法。但他的狐朋狗友里颇有一些运动健将，人生乐趣就在四处挑战极限，经常撺掇他一起去跑马拉松甚至山地越野跑，都被盛二爷一口拒绝。</p>
他的原因很简单，要好好训练去拿名次吧，他吃不起那个苦，要重在参与摆烂吊车尾吧，他丢不起那个人，左思右想，不去为妙。</p>
跑是不跑，不表示他不懂，此刻和陈校长说起来头头是道，加上从西京带去的二十年老茅台助兴，一口一个，两人很快就成了忘年交。</p>
酒过三巡，岩团三吃也次第上了，余味悠长，鲜香兼备，不愧是江鲜中的极品。陈校长从容喝了一杯，很自然地就说：“盛总，今天吃饭是丁总约的，他是我多年好友，却之不恭。既然出来了，我就问一声，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p>
丁总，自然是啄木鸟背调那个丁总，既然都这么说了，显然陈校长知道盛可以的身份。</p>
北州中学是本地名校，全国都排得上名号，普通权贵富豪，陈校长不放在眼里。要知道但凡家里有孩子的，都把求学当作头一件大事，陈校长在北州地界上，普通人请他出来吃饭，饶是有二十年茅台，也是请不动的。</p>
既然请得动，就不是一般人。</p>
大家心照不宣，盛可以就直说了：“陈校长，难得咱们投缘，是这样，我想找你们学校一位体育老师，名叫林浩君，去学校直接找可能不太好，所以想请陈校长帮我们约出来。</p>
乔希年在旁边停下了筷子，憨憨地含着一口鱼，总算明白过来了盛可以千里迢迢过来约人吃饭，唱的是一出曲线救国。</p>
她的智商比盛可以高，人情世故却从未得到过合适的训练，用一句老西京人的方言来说，要画公仔画出肠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p>
盛可以显然是怕自己和乔希年到了北州之后，直接去找林浩君找不到，或者找到了对方不配合，因此托人约了北州一中的校长吃饭，再请人校长找林浩君。</p>
区区一个体育老师，怎么敢拒绝校长？但凡人在北州，那百分之百是要出现的。</p>
只要他来了，坐下了，不敢走，那就什么都好问了。</p>
陈校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在丁总和盛总的面子上，那真是一秒钟都没犹豫，劈手就打了个电话给体育教学组的组长，简单明了地要对方找林浩君，尽快到六味餐厅的301包房来，陪自己见个朋友。</p>
没几分钟对方就回复说告诉林浩君了，他马上从家里过来，可能要半小时到。</p>
陈校长放下电话，脸带微笑，转述完这一句，又起了一句：“盛总，我听说你们盛世集团，这几年想投一些教育项目？”</p>
盛二爷不是傻子，自然打蛇随棍上：“是的，家兄对教育尤其是初中高中阶段的教育项目很有兴趣，想在国内做一个连锁的精英私立学校，正在请专业公司做调研，估计明年下半年会启动了。第一批会开在西京、宁市和北州，届时我们来了，一定要请陈校指导。”</p>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其实什么都没许诺，可是叫人觉得受用，有盼头。他毕竟是盛世集团真资格的二少爷，大家都写空头支票，他的也比人家的可信许多。</p>
时间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林浩君应该很快要到了，这时候盛可以趁着陈校长去上洗手间，悄悄对希年说：“你去隔壁那张桌坐一坐，我帮你点好菜了，你自己慢慢吃。”</p>
话音未落，服务员进来放下了包厢中间的屏风，乔希年过去那边一看，桌面上摆好了菜，都是她刚才进来看菜单想点，又因为点了太多没吃上的。</p>
她刚坐下没两分钟，门就开了，有人说话：“陈校长，您好，李老师说您找我？”</p>
林浩君的声音，千真万确。</p>
乔希年的心怦怦直跳，所有胃口瞬间都消失了，她瞪着屏风，仿佛想穿透阻碍看清来人。</p>
盛可以比她沉得住气，继续兴致盎然地聊着，话里话外都叫人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起另外一些了不起的人物时称兄道弟，换了一个人，简直像吹牛像过了头。</p>
他跟陈校长之间更是亲热有加，谈将来的合作，谈自己对陈校长的认可，言语有来有往，十分投机。不要说不明就里的外人了，就连乔希年在这边听了一阵子，都疑心盛可以是不是早先就跟陈校长认识，起码一起去爬过山或者钓过鱼。</p>
酒过三巡，一瓶酒见底了，情商和盛可以不相上下的陈校长话锋一转，说：“我差不多了，老婆催我回家，盛总，明天有空咱们再吃饭，我就先告辞了。”</p>
接下来的话是对林浩君说的：“小林，盛总找你要问点事，他是我的好朋友，自己人，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吧？”</p>
林浩君忙不迭地答应：“一定一定，陈校长放心。”听得出来，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位盛总会问自己什么，又怎么会莫名其妙问到自己头上。</p>
盛可以起身送了陈校长出去，两人门口还寒暄了一堆，再见慢走说了好几次。等包厢门一关，盛可以拉动椅子坐了下来，说：“林老师，这样，咱们直来直往，我要问的事很简单，麻烦你照实跟我说就行。”</p>
声音陡然就变了，从热情有礼变得冷淡生分，无缝衔接。</p>
乔希年在包厢这边感觉到了他语气的变化，不知道这算是演技好，还是真情流露。此刻尽管心乱如麻，她还是忍不住宛然一笑，深觉盛可以的可爱。</p>
林浩君迷惑地答应：“您说，您说。”</p>
“你几年前，是不是去过一趟奥地利？”</p>
林浩君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自己该说是还是不是，最后还是照实说了：“是去过，盛总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是真不明白。</p>
“你在奥地利的最后一晚，是不是遇到你以前一个大学同学，叫乔希年的。”</p>
乔希年屏住了呼吸，手中筷子敲在碗边上，传来凌乱清脆的敲击声。她急忙把筷子放下了，双手按在膝盖上，竖起耳朵等林浩君回答。</p>
林浩君久久不出声，再说话的时候就变得警惕了：“盛总，我和你素不相识，这些过去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p>
盛可以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颇为刺耳。</p>
“希年是我的未婚妻，我告诉你吧，她的任何事情都跟我有关系。”他慢慢说，“我想要了解关于她的一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p>
乔希年心里一动，她感觉到这句话是盛可以看着自己在说的，仿佛他炽热的视线此刻就投在屏风上。</p>
这位爷顿了顿，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应不应该？”</p>
林浩君根本没有选择，只好机械地回了一句：“那是，那是。”</p>
盛可以继续说：“我听她说，她跟你在奥地利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却到处告诉别人她和你出轨，导致她前一段婚姻失败，所以我来跟你求证一下，这到底是真还是假？”</p>
说起来，盛二爷做股票的脑子没有乔希年好，做生意的脑子没有盛天骄好，做学问的脑子没有盛三好，可是他天天在外面玩，说到要拿捏人，但凡他愿意，那还是知道怎么拿捏的，毕竟诈唬的技巧玩筛盅也能用得上。</p>
林浩君估错了形势，说不清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还是死鸭子嘴硬，他一口承认下来：“原来是这样，说来惭愧，我们当时喝了一点酒，又是大学的男女朋友，不小心就酒后乱性了，希年离婚了吗？那真是太抱歉了。”</p>
是个人都能听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一丝洋洋得意，乔希年握紧了自己的手，心情直坠到冰窟里，同时还情不自禁揣摩了一下盛可以的心情。</p>
她一直相信，自己在奥地利恐怕真的是犯了错的，因此林浩君说出这番话来，就像死命撕开一块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疼痛难忍，鲜血淋漓，可是并不意外。</p>
盛可以不一样，他自打一开始就不信，坚决彻底，毫无动摇。</p>
他对乔希年的维护，到了偏心的程度，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p>
听完林浩君的话，二爷这一刻已经开始生气了。</p>
他说：“原来是这样。”</p>
他冷冰冰地说：“想不到你为人师表，表里不一，道德败坏。”</p>
林浩君没料到对方翻脸比翻书还快，大吃一惊，急忙辩解：“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盛总，乔希年是个好女人，这就是一时糊涂，你不要往心里去。”</p>
盛可以更生气了：“不往心里去？你说得倒是容易。”</p>
听声音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在偌大的包厢里踱步，似乎恼恨难当，言语间霸道总裁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姓林的，不瞒你说，我来之前查过你，我知道你喜欢嫖，在女人身上花了不少钱，还被人家仙人跳诈走不少钱，你不敢告诉家里人，陈校长估计也不知道这件事。”</p>
林浩君大叫了一声：“你说什么？”声音又惊又怕。</p>
盛可以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你敢说我胡说？我有证据的，不行，我得告诉陈校长，我去找我教育局的朋友投诉你，你这样的人当老师是对教育事业的一种亵渎。”</p>
听这意思他不是发发脾气拉倒，而是货真价实要把林的工作直接给撸了。</p>
北州一中是公办名校，正式老师是有编制的，不是阿猫阿狗随便能找到的工作。真要被撸了，对林浩君这样的人来说，那就是天塌下来了。</p>
局势急转直下，林浩君前后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立刻投降：“盛总，对不起，我刚才是胡说的。”</p>
盛可以哼了一声。</p>
林浩君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p>
“真的，盛总，我和乔希年什么都没发生。”</p>
盛可以怒斥：“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出尔反尔。刚才还说酒后乱性，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老实告诉你，我不能接受我未婚妻跟你这样的人认识，回去我就跟她分手。在那之前我必须搞死你，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p>
马上传来他按手机键盘的嘀嘀嘀声，应该是在紧锣密鼓拨号。</p>
林浩君压力巨大，什么都顾不上了。</p>
“盛总，你听我说，我当时去奥地利不是跟乔希年偶遇，是她老公要我去的，她老公本来就想要离婚，我估计乔希年人太好了，找不到理由离，所以她老公就陷害她。”</p>
“什么？”</p>
“我跟你说，真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她喝的酒里我下了迷药，药也是乔希年的老公提前给我，我们什么都没干。我把她带回房间脱掉她的裙子就自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她醒了我就走了，话都没跟她多说。”</p>
“不可能！你什么都没干，那你回国之后还给她发暧昧信息？”</p>
“我没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那些信息是发到她老公之前跟我加的一个号上的，信息他都编好了，我就转一下。”</p>
他话音落下，包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p>
几分钟后，包厢中间的屏风被一把推开，乔希年出现在了盛可以和林浩君的面前。</p>
她脸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林浩君，慢慢走了过来。</p>
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乔希年每前进一步，他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眼神躲闪着，不敢和希年对视，一直退到了桌子的另一头，靠着了墙。</p>
乔希年轻声问：“为什么？”</p>
男人难堪地低下了头。</p>
他良久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当时……欠了不少钱，他、他答应给我钱。”</p>
有这句话就够了。</p>
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此刻像是被一个苍蝇拍子拍扁了，垂头丧气。</p>
“希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相信我，我当时是一时糊涂。后来我想要找你跟你说的，让你小心你老公，那个男的不是个什么好人，结果你那个微信都已经注销了。真的，我知道自己不对。”</p>
他无路可走，忽然开始扇自己耳光，满怀懊恼和怨恨，货真价实地一下一下抽自己，脸上立竿见影出现了红色指印，一层层叠加上去。</p>
耳光声在包厢里清晰可闻，谁也没去阻止他。盛可以过来牵着她的手，说：“我们走吧。”</p>
他们离开之前，看都没多看林浩君一眼，这种小人不会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后悔，他后悔的是被人抓住痛脚，被人逼到墙角，偏偏又这么蠢，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p>
司机一直在门口等着，他们上车之后，乔希年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回到自己酒店房间门口，盛可以把她的包递过去，说：“早点睡。”</p>
希年凝视他，眼神如湖水一般清明，点点头。</p>
盛可以摸摸她的头，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p>
第二天他们从容吃了早餐，希年开了两个电话会，退房准备原路返回西京，车子开到高速入口的时候，盛可以忽然问：“你和那个林浩君是怎么认识的。”</p>
乔希年皱眉，显然听到这个名字就让她心情不佳，简短地说：“我们是同学。”</p>
“他读体育系，你读金融系，怎么认识的来着？”</p>
“老乡，我们是一个地方的，都是常州人。我宿舍的室友认识他，介绍我们认识的。”</p>
常州就是好莱坞电影《环太平洋》里生产巨大机器人的那个城市，编剧不是瞎写的，常州重工业发达，教育底子好，有不少好学校，自然也就产生了不少学霸。</p>
盛可以打开地图看了一下：“常州离这里不远。”</p>
乔希年说：“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p>
司机插了一句：“往北边走宁西高速，第一个出口就是常州。”</p>
盛可以转头凝视着乔希年，轻声说：“你想不想回家见见你父母？”</p>
他这么说令乔希年猝不及防，脸色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p>
盛可以柔和地说：“你出来这好几年，都没跟家里人联系过吧？”</p>
他伸手将她细碎的额发往耳后轻轻掖过去，指尖那么轻柔，乔希年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存，不再躲闪，也不会觉得窘迫，只是这一次垂下了眼睑，代表内心有千军万马左冲右突。</p>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看看他们？”</p>
乔希年长叹一口气，摇头：“他们不会欢迎我的。”</p>
“为什么？”</p>
乔希年对他笑笑，很勉强的笑。</p>
换了一个人，她什么都不会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p>
但眼前是盛可以。</p>
她接受了自己的幸运，什么都可以跟这个人说。</p>
“我爸爸妈妈，希望我听话，在家听他们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嫁人了，就要听老公的话。他们不喜欢我做任何出格的事，千万不要与众不同。”</p>
她看向窗外：“我不跟他们联系，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失望，以前是，现在也是。”</p>
莫名其妙的，她言语中带上了不应当存在的羞愧与惶恐，像时空错乱了，忽然回到了十年前、五年前，甚至三年前，她卓绝的头脑不是依靠，其他人的呓语却必须句句当真。</p>
是盛可以，又是盛可以，把她一把拉了回来。</p>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用平常插科打诨或软语安慰的方式。</p>
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p>
他很严肃，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像是在刻意地、努力地把情绪排空，以便字斟句酌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p>
他没有虚张声势，他要说的确实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秘密。</p>
“我妈妈，不是病死的。</p>
“她得了癌症，晚期。确实很严重，但不至于那么快就去世，如果能到大城市去治，可能能多活两年，三年，五年，我不知道。</p>
“她是自杀的。”</p>
乔希年身体一抖，手捏紧了盛可以，他却没什么反应，还是很平淡地说：“我那时候已经十四岁了，读初二，马上中考，每天忙着照顾她又要上学，成绩不怎么样。</p>
“更重要的是，我长得越大，不好管了，我爸来接我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他愿意照顾我的可能性也自然越来越小，我妈担心再过几年她死了之后，我就彻底无依无靠了。</p>
“我妈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她可能觉得，让我跟着一个有钱的爹，过大富大贵的日子，就是人生最好的选择，她用死来换回我爹必须对我负责任。”</p>
盛可以咽喉间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像硬生生吞下了某种滋味奇苦，外有倒刺之物。</p>
他望着车窗外，幽怨地谴责，仿佛冥冥中那个慈爱的女人能感应他的心声：“我亲妈，真的太不懂事了。”</p>
他松开了乔希年的手，比画了一下：“让我放弃全世界，换回我妈多活几年，我愿意。哪怕我书都不念了，每天给她喂饭接屎尿陪床，我都愿意。”</p>
他甚至还对乔希年笑了笑。</p>
“可惜她不知道，她把她想要的塞给我了，没问过我要什么，那些努力当父母的人，可能有时候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做得对，其实根本搞不清楚状况。”</p>
两颗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过，落在胸前，簌簌有声。</p>
乔希年突然张开双臂，俯身过去，紧紧抱住了他。</p>
她明白盛可以的意思。</p>
西兰花。</p>
白色裙子。</p>
无懈可击的礼貌与忍耐。</p>
尽可能泯然众人。</p>
别出格，别突兀。</p>
她父母塞给她，非要她接受的一切。</p>
在他们的观念里，也许都是好的。</p>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到底要什么。</p>
乔希年父母家住在常州工学院附近的工院新村，这一带以前是工学院的员工宿舍楼所在地，后来所有旧房子都拆了，学校和地产商合作开发了这个小区。</p>
小区一部分是商品房，一部分是学校教职员工的福利房，以远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向学校正式教职员工发售。乔父是工学院数学系的教授，顺利买到一套四室二厅的房子，举家迁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乔希年读大学才离开家。</p>
去常州的路上乔希年跟盛可以回忆自己父母，她说：“我爸爸智力很高。”</p>
“原来是遗传啊！”盛可以评论道。</p>
乔希年的爸爸性情很古板，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教书写论文，做自己的研究，几乎不和外人来往。她母亲身体不好，好几种慢性病，学校为了照顾她，在工会安排了一个很清闲的工作，整理一些文件之类的。就这样她也时常告假在家养病，并不是装的，她的确不舒服，在家里躺着，或者恹恹地坐着，什么也不做，凝视着空中一个点。</p>
这样一对夫妇，自然会营造出极为安静的家庭氛围，而这样的家庭里，很难想象可以养育出活泼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p>
乔希年自小耳濡目染，被父母言传身教，和父亲一样行止计划精准到分秒。与此同时和母亲一样经常觉得自己心情低落，精力匮乏，很多需要与外人交接，筹划周旋的事，她还没做就有一种无能为力之感。</p>
长大后她曾经想过，这到底是一种遗传，还是一种模仿。</p>
盛可以安静地听着，在乔希年絮絮地诉说中，时间飞逝，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常州之后马上转到环城道，很快就到了工院新村。</p>
上一次乔希年回娘家，还是去奥地利那一年的春节，初二到的，住了三天就走了。这三天之中乔父难得的脸上有笑容，但他高兴不是因为女儿在家，而是因为女婿在家。</p>
王鹤陪着老丈人喝酒、下棋，晚饭后出去散步，绕着工学院的人工湖走两圈刚好三公里，两人谈天说地，聊得很投机。只要王鹤愿意，他可以让任何人觉得高兴。</p>
反之亦然。</p>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小区每栋楼面前的花坛里，种的还是月季与迎春，都以熟悉的姿态摇曳。</p>
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车在小区大门外停下，乔希年带着盛可以往里走。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甚至莫名其妙驼起了背，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盛可以跟在她背后，感觉乔希年随时会停下脚步然后转身说：“算了，我们走吧。”</p>
如果她这么说了，盛可以不会勉强她，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都没关系。</p>
但乔希年没停下来。</p>
乔家住在三栋二单元，从大门进去，沿着一条石板路横穿小区，三栋在大门对角处的位置。</p>
小区中心是一块广场，最外圈是一条绿色的步道，一圈下来大概两百多米，里面还有一圈健身器材，最中心有一片空地，好些孩子在玩，骑滑板车的，拍球的，你追我赶的，空气中回荡着快乐的叫喊声和笑声。</p>
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小男孩摇摇摆摆走路，肉嘟嘟的小手挥舞着，经过乔希年面前，忽然急转身扑进了跟在后面的妈妈怀里，“咯咯咯”笑起来。乔希年情不自禁站定回头去看，眼睛一下就红了，盛可以急忙拉着她往前走。</p>
工院新村的房子修了超过二十年，没有电梯，一进单元门，光线就暗淡下来了。楼道里的气味很沉闷，家家户户都保留着当年统一安装的金属防盗门，颜色十分老旧。</p>
他们爬到三楼，眼看自家家门近在咫尺，乔希年忽然站住了，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上前按响门铃。</p>
一次、两次、三次。</p>
清脆的门铃声在屋子里回荡，却无人应门，乔希年转身对盛可以说：“好像没人在家。”语气中的如释重负呼之欲出。</p>
盛可以说：“要不咱们等一会儿？”</p>
乔希年垂下眼睛，沉默不语，伸手又按了一次门铃，这次铃声落定之后，她扭身非常突兀地往楼梯口小跑过去，语气急促地说：“走吧，没人。”</p>
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体积颇大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乔希年愕然回头，望着门望了半天，忽然有人说：“希年？”</p>
喊出“乔希年”名字的女人站在二楼和三楼交接的拐角平台上，约莫六十来岁，身材高挑，容貌端庄，眉眼和乔希年有几分相似，一头银发雪白蓬松，身上穿着黑底蓝花的衬衣和黑色长裤，肩膀上挎了一个装满菜的环保袋。</p>
乔希年和她四目交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两人都愣住了。</p>
盛可以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看看乔希年，看看乔妈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乔妈打破了沉寂，她紧了一紧环保袋，迈步上楼，很平静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就像乔希年只是早上出门上班，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一样。</p>
她越过女儿身边，掏出钥匙开门，手一直颤抖着，没有办法对准钥匙孔。</p>
乔希年垂着头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妈妈手里的钥匙，开了门，他们一进去，乔妈妈就惊叫起来：“老乔，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扔下手里的袋子往里面跑。</p>
乔希年叫了一声：“爸爸——”也跑了进去，走在后面的盛可以一头雾水，紧赶几步过去一看，原来有人摔了。</p>
这套房子一进门就是饭厅，往里走是厨房，右手有道门进去客厅。客厅对着门的那道墙上开着方正的大窗户，装了绿色细网的纱窗。一张单人长椅摆在纱窗下，此刻长椅下趴了一个老头儿，戴着毛线帽子，穿着家里穿的细蓝条棉质的长衣长裤，上身趴在地上，双臂想撑却撑不住，腰身以下扭着，脸冲着地，一脸懊恼。</p>
乔妈妈几步跨进去蹲下来扶他，老人嘶声说：“我说哪个三番五次按门铃，以为是你没带钥匙。”</p>
乔希年跟上去帮妈妈，乔爸爸一眼看到她，忽然眼珠子定住了，本来指着门的手悬在了空中。他的身体往下坠，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动力，沉甸甸的，两个女人勉强拉扯着，没有办法把他提拉起来。</p>
乔希年满脸通红，眼睛里灰蒙蒙的，她低着头，双手搀着父亲的手臂，感觉不到半点儿柔软。蓝色衣服下只有薄薄的皮肤绷着骨头，印象中那个瘦削却结实的父亲消失得无影无踪。</p>
一阵剧烈的酸楚涌上来，可是她不敢哭，乔其明不喜欢女孩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三岁的时候如此，三十岁的时候想必也没有改变。</p>
盛可以看她们俩实在吃力，顾不了那么多了，上前抱起老人，轻轻放在单人床上。乔妈妈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盛可以又赶紧去扶她坐下。屋子里四个大活人，除了呼吸声没有别的响动，空气像是凝固了。</p>
盛可以看看这场面，自己留着实在不合适，刚想跟乔希年说一声先走，她忽然说：“二哥，我妈可能扭着腰，你能不能帮我个忙？”</p>
盛可以说：“好好好，你要我做什么？要不要让司机也上来帮忙？”</p>
乔希年摇摇头，找到乔妈妈扔下的一袋子菜，带着盛可以去了厨房。她把炉灶开关，厨具餐具调料所在的地方指给他看了一下，看她那轻车熟路的样子，估计乔家的家什布置从来没变过样，然后说：“二哥，你能不能帮我妈做一下晚饭？”</p>
盛可以摸摸头：“要不我走吧？你们一家子的，很多话说吧。”</p>
他又忍不住拉过乔希年的手：“你没事吧。”</p>
乔希年眼睛通红，带着哭腔说：“我有事。”</p>
“我不知道我爸成这样了，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真是，我真是……”</p>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噗噗落，盛可以赶紧拍她：“好了好了，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p>
他轻轻把她往外推，说：“我知道了，你去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吧，我来做饭，不好吃别打我就行，知道吗？”乔希年很勉强地咧咧嘴。</p>
他目送乔希年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看看环保袋里有一盒250克的瘦肉，几条黄花鱼，六个蛋，还有一把青菜，半颗西兰花，姜葱蒜若干，简直不知道能怎么吃，他心想要是有传送门就好了，把袁哥传送过来，炒个四菜一汤再把人传送走。</p>
客厅里隐约传来了哭声，中气不足的叱骂声，叫嚷声，有东西砸在墙壁上，乔希年颤抖着在说话，这些声音盛可以都没有刻意去听，更没有跟平常一样，乔希年一有什么动静就情不自禁要去管。</p>
他一心一意笨拙地切着菜和肉，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厨房里。</p>
这是乔希年家的家事，家事很多时候没有所谓对错，更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家事只有这个家里的人明白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外人根本不应该插手，盛可以很清楚这一点。</p>
他拍着蒜准备冒死做一道家烧黄花鱼，这一刻他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要是现在还有人可以天经地义打骂他一顿，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p>
盛可以千方百计拖延着做饭的时间，菜和菜之间蹲在厨房地上玩游戏，竖起耳朵等客厅里的状况缓和，渐渐地终于有一点风平浪静的迹象，和平的气氛感觉比较稳定了。</p>
他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赶紧把菜装盘，一碗家烧黄花鱼、一碗蒜蓉西兰花、一碗清蒸水蛋，好吃说不上，应该也不至于吃死人。</p>
仿佛心有灵犀，乔希年这时过来推开了门，眼睛肿了，满脸泪痕，痛痛快快哭过了，声音嘶哑着，开口就道歉：“二哥，对不起啊，辛苦你了。”</p>
盛可以连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就是你们家煤气灶不太好用，打火要打半天，回头给换一个吧。”</p>
乔希年低着头，半天才说：“本来应该让你先走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p>
她鼓起了勇气和盛可以对视，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可是你不在这里，我觉得很害怕。”</p>
盛可以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说：“我知道了，你让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好不好？”</p>
他抬眼看到乔妈妈走过来，赶紧往后退一步，大声说：“希年，端一下菜吧，差不多吃饭了。”</p>
乔妈妈刻意用平和的语气说：“希年，介绍一下吧，你这样带客人回来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简直是忍都忍不住要教训人。</p>
盛可以急忙擦了手上前问好：“阿姨你好，我是希年的同事，我们在一家公司工作的，我姓盛，您叫我小盛就行。”</p>
乔妈妈露出礼貌的微笑：“盛先生你好。”她看了一眼乔希年，说，“给你看到这么混乱的场面，实在是不好意思。”</p>
盛可以拨浪鼓一般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做菜呢。”他转身把鱼端出去放在饭厅里那张小小的木餐桌上，殷勤地说：“阿姨，吃饭不？我来盛。”非常熟练地就反客为主了。</p>
乔希年帮乔妈妈把爸爸扶起来，坐上轮椅，推到客厅里来吃饭。老头儿瘦骨嶙峋，脸都变形了，稀疏的头发灰白相间，手稍微抬一抬都要花很长时间，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边，自己拿勺子慢慢吃饭。乔妈妈想要喂他一口，他就严厉地瞪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服。</p>
这是一个一辈子对自己有要求，也对其他人有要求的人，哪怕到了万不得已，他都不愿意放松自己的要求。</p>
饭桌上鸦雀无声，大家都配合乔爸爸的进食速度，缓慢地吃着。盛可以看着大家夹菜往嘴里放，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二位老人吃着吃着突然呸一声吐出来，说这是什么玩意儿。</p>
吃到一半，乔妈妈忽然说：“希年，你吃点儿西兰花，有营养。”</p>
她拿了一个小碗，装了一小碗西兰花，放在乔希年面前。</p>
乔希年举着筷子定在半空，死死盯住那碗西兰花，几秒钟之后她放下筷子，把那碗西兰花倒回了大碗里，平静地说：“我不吃西兰花，以后不要给我了。”</p>
和乔家三口吃完饭，盛可以告辞出门，出门之后给乔希年发了一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坐当晚的飞机回西京，司机会留在常州供她调遣，她想在家待几天都行。</p>
乔希年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次她没有说谢谢你。</p>
如果你知道自己和一个人足够亲，你就不会刻意说谢谢。</p>
乔希年在常州待了四天，第五天回到了西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她径直去了公司。盛可以一早得到消息，已经在她办公室等着了，看到她就迎上来：“怎么还来上班啊？舟车劳顿的，回去休息好了。”</p>
说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看到乔希年他就很开心。</p>
乔希年也笑，很浅，等司机放下东西走了，关上门，笑容就消失了。盛可以看她表情不对，就问：“怎么了？”他想起乔爸爸憔悴的样子，下意识地有点担心，“你爸爸妈妈还好吧。”</p>
乔希年坐下，双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了一阵子呆，叹着气说：“我爸，是被我给气病的。”</p>
盛可以在她旁边坐下，说：“怎么这么说？”</p>
“事实就是如此。”</p>
她慢慢对盛可以道来原委：</p>
乔希年从自己家里跑了之后，王鹤第一时间去了常州，对乔家父母声泪俱下痛诉乔希年出轨私奔的一干糊涂事。</p>
乔爸爸当场气到昏厥，打120送医院急诊，还住了几天院。</p>
他住院期间，王鹤衣不解带在医院伺候，医药费买单也抢着来，上到医生护士，下到病友家属，都双挑大拇指，盛赞这个女婿真是如珠如宝。</p>
乔家二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欣慰之余，自然更多惶恐与惭愧，他们想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花了半辈子的心血教导出来的女儿，一贯来如此乖巧、温顺、知书达理，嫁的又是王鹤这样优秀深情的老公，怎么会出轨、私奔，做出无耻之尤的丑事来。</p>
王鹤的解释是，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把妻子保护得太好了。工作也好，家庭也好，乔希年从未承担过任何重负，王鹤把所有问题解决得干干净净，她只需要享受平静优越的生活。也许正因如此，乔希年反而变得不满足了，她不知人间险恶，遇到初恋男友对她献殷勤，就一头栽了进去，不惜破坏两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婚姻。</p>
乔希年的父母对这个说法，照单全收。接下来三年，王鹤定期来看望二老，偶尔获知乔希年的消息，也会第一时间让他们了解。尽管妻子不见了，他仍然扮演着一个完美女婿的角色。</p>
他所谓的消息，自然都是假的。</p>
他说乔希年在西京和男朋友同居，性格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p>
他说自己三番两次联系乔希年，苦苦哀求把乐乐送回家，却被无情拒绝，还把乐乐藏起来，让王鹤骨肉分离，痛苦不堪。</p>
他说乐乐被乔希年的男朋友虐待，身体很不好，也不给好好读书。</p>
他说乔希年冷酷地表示她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跟父母和王鹤再有任何关联。</p>
每一则来自王鹤的消息，都自然变成一把扎在乔希年父母心上的钢刀，本来身体很好的乔老师，眼看着就渐渐衰弱下去了。去年发了一次心梗，住了一段时间院，现在还无法完全自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p>
乔希年在家几天，终于得知了这一切。</p>
她不知如何自证与争辩，只能无言以对，就算把王鹤的丑恶嘴脸揭发给二老知道，又能如何？无非是在旧伤疤上插多一刀，给他们带来更多痛心与悔恨。</p>
她只能告诉他们，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自己现在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乐乐也好好的，非常聪明，完全遗传了外公的数学基因。她把乐乐跳广场舞的视频给老人看，小孩子嬉笑的神情，闹腾的姿态，足以证明他受到亲妈虐待是十足的谎言。</p>
盛可以问她：“王鹤现在还在跟你父母联系吗？”</p>
她想了想：“说最近几个月少了。”</p>
原因很简单，他找到了乔希年的下落，不再需要监控乔家那边的状况了。</p>
盛可以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很心疼：“行了行了，回来就好了，回头你征求一下你爸妈的意见，是不是搬到西京来，方便你照顾他们。”</p>
乔希年对他感激地笑笑：“我说过了，他们不愿意，说住在熟悉的地方要舒服些。”</p>
盛可以说：“那是你妈妈还能爬楼，我看她腰也不太好，再过几年，可能就爬不动楼梯了，就算不搬来西京，也给他们买一个有电梯的房子吧。”</p>
乔希年“嗯”了一声，没往下细谈，转头看看自己的日程表，说：“五点半有一个会，我看一下资料。”</p>
盛可以没脾气：“这么爱岗敬业的吗？”</p>
乔希年一本正经：“这几天已经耽误很多事情了。”</p>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笔记本和手机，忽然嘀咕了一声：“这是什么？”她拿出了一个A4规格的硬塑料文件袋，袋口用胶布贴得牢牢的。</p>
她问盛可以：“这是你的吗？”问完也知道答案肯定不是，他们都好几天没在一起了。</p>
盛可以过来凑热闹：“这是啥？”</p>
乔希年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保单、一张卡，还有一张字条。</p>
字条上面是乔妈妈娟秀工整的字体，一笔一画，和她本人一样严谨端庄：</p>
希年，这是爸爸妈妈在三十年前给你买下的年金保单，每年缴存十五万元，缴纳二十五年之后可以提取。</p>
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物质上我和你爸爸都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愿望是我们不在了之后，你无须依靠任何人也能平安稳定地生活下去。</p>
这笔年金是我们的毕生积蓄，加上现在的房子，是我们能留给你的一切。</p>
现在我和爸爸把保单和银行卡都交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六位，账户里应该有一千两百多万元，应该足够你和乐乐好好生活了。</p>
我们一直对你严格要求，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也许我们的想法是错的，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尽力了。</p>
字条从乔希年的手中飘落，仿佛一个霹雳打中了她的前额，乔希年的眼睛睁得史无前例地大，死盯着空中的某一个地方。</p>
盛可以捡起字条，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爸爸妈妈真不容易啊，有爸爸妈妈真好。”看样子乔妈妈写的字条对他的影响比对乔希年要大得多。</p>
因为乔希年脑子里现在想的，并不是爸爸妈妈对我真好我真感动。</p>
而是：“我知道王鹤为什么要害我了。”</p>
她冒出了这一句。</p>
盛可以的视线落在那份保单上，他马上也明白了。</p>
盛二爷绝对智商可能一般，人情世故是懂的，半辈子在有钱人堆里打滚，不少平民百姓不必关心的风险他也懂。</p>
“你的意思是说，王鹤是冲着这笔钱来的？”</p>
一想确实很有道理。</p>
“你是独女，你父母的财产都是你的。你和王鹤是夫妻，你如果出什么事，你的财产都是他的，没错了。”</p>
想起乔希年曾经的遭遇，盛可以越想越觉得可怕。</p>
“诬陷你出轨，但不跟你离婚，而是想方设法让你精神崩溃。那么，只要能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医学证明你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他就有权处置你所有的财产，半毛钱不用分给你。”</p>
抽丝剥茧，水落石出。</p>
他再深想一层：“还有，他找黑客不断在网上搜寻你的信息。不仅仅是为了找到你，而是为了找不到你。”</p>
乔希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说：“什么意思？”</p>
盛可以一句话就解释明白了。</p>
“找到了你，可以继续整你，如果一直找不到你，那么一个人失踪之后，如果四年之间都没有任何音讯，他作为你的配偶，可以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注销户口，光明正大继承你名下的财产。”</p>
他愤怒异常：“这个禽兽。”</p>
乔希年全身抖了一下，目眩眼晕，就好像被虚空中谁挥出的一记勾拳打中了鼻梁。</p>
被姜教授开启的那扇往事之门，再度悄然滑开。</p>
那里就像一个仓库，黑暗、潮湿，涌动着暗流，每一个角落都堆积着无数箱子、抽屉、瓶瓶罐罐，所有容器里都存着往事。</p>
乔希年闭上眼睛，她的意念在仓库中慢慢走动，四处查看。最大的一些箱子已经经由姜教授的引导打开释放了，此刻空空如也，可是更多的小件容器藏在角落里，等着她去翻检。</p>
她弯下腰，捡起一个药瓶状的罐子。医生开的药，药瓶上有标签，说每天一次就好，是镇静用的。</p>
关琳拿过来给她吃的时候，标签不见了，说吃两颗吧，效果好一点。</p>
旁边有一个一个黄色的小盒子，网上搜到的同名抗抑郁药，是白色的。而她吃的，是黄色的。</p>
其他人吃完药会镇静下来，症状减轻，情绪有所好转，她却成为一个和平常截然不同的狂躁之人，打砸东西，攻击护工甚至陌生人。顺理成章的，乔希年变成了一个难以取信于任何人的神经病。</p>
她摩擦着一个黑色的长颈瓶，里面有黑色的雾气旋转，许多场景，若隐若现，萦绕着各种声音，在耳边如鬼语呢喃，复现往事——</p>
每次说去复诊的时候，她见到的医院，似乎都和上一次去的不同。</p>
她吃过药发过狂之后，总是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仿佛随时会晕过去，只能闭眼，就像一个死人。</p>
很多次，王鹤跟关琳会在她的房间外面悄声的谈话。</p>
那些谈话的内容，一直裹着面团或纱布，混沌不明地放置在她脑子里某个地方，现在忽然蹦了出来，像惊雷在乔希年耳边爆响，穿过上千个日日夜夜的时间，字字句句清晰可闻：</p>
“她吃药了？”</p>
“吃了？”</p>
“效果怎么样？”</p>
“我看挺好。”</p>
“多吃几次。”</p>
“知道，哎，你真缺德你知道吗？非要把她变成个傻子。”</p>
“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来给老公亲一个。”</p>
关琳痴痴的笑声。</p>
窗外的风声，空调运转的嗡嗡声，街道上遥远的车喇叭声，药物在她脑子里引发的，永远不断的尖叫与轰鸣声。</p>
“为什么？”</p>
“为什么？”</p>
“为什么？”</p>
她反反复复问自己的声音。</p>
此刻，随着往事容器的开启，她从前忽略的余音交织在一起，再度播放，像一张忠实记录了所有音轨的旧唱片。</p>
这一次，那些她不愿意听，不愿意记，不愿意相信的话语都成了绝对主角，出现在了注意力的最中心。</p>
她躺在家里奄奄一息之时，那两个人类似的对话乔希年听到不止一次。尽管如此，她却浑然不曾警觉自己身在陷阱，像一只被打断了四肢的困兽，正于精疲力尽中走向灭亡。</p>
强烈的愧疚与失去的痛苦将她腌了起来，抽干了所有生机，将乔希年制成了行尸走肉，除了相信身边的人没有其他出路。</p>
她认定自己是疯了，因此下意识地把真实的信息当作幻觉去处理，逃离之后三年都未曾想到有其他可能。</p>
如果不是因为王鹤太过于急切，非要带走乐乐，永远不让她见到儿子，乔希年绝对不会反抗，而是跟着王鹤和关琳的魔棒起舞，渐渐万劫不复。</p>
她想起乐乐发烧那一次，自己在盛可以的公寓里对他说的话：“如果没有乐乐，我早就死了。”</p>
这是多么痛切又多么真实的感悟。</p>
盛可以耐心地在一边等待乔希年的回应，良久之后，她终于从往事的仓库里抽身回到现实，睁开眼睛。</p>
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p>
一千多万，对常人来说确实是个天文数字，足以把人变成鬼。</p>
现在她只需要最后一片拼图，非常小，可是非常关键。只要这一块能嵌合，整个推测就彻底完整了。</p>
她打电话给父亲：“爸爸，我到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p>
“放心吧，我老板不会扣我工资的，我是正常休假。”</p>
“我会好好工作的，你放心。”</p>
“我知道了，对了爸爸，我问一件事。”</p>
她努力克制自己，装作语气平淡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机想起，随意一说:“你以前有没有告诉过王鹤你给我存了这么大一笔钱，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p>
乔父在那边说了几句什么，乔希年面无表情地听，听完之后，她说：“我知道了爸爸，我过几天带乐乐回来看你们，你保重身体，好吗？”</p>
电话挂断，她迟钝地望着手机的屏幕，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一台电脑信息过载了，一时间呈现出死机的状态。</p>
盛可以等着，直到她自己缓过来，慢慢说：“我爸爸跟他说了。”</p>
“我去奥地利之前三个月，他和我在家拜年的时候说的，还告诉他那一年七月年金就会到我名下，我爸爸准备在我生日的时候把卡给我。”</p>
盛可以从未听过乔希年的语气如此冰冷，充满了尖锐的，货真价实的憎恨。</p>
她总结说：“他真是一天都不愿意多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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