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窗，有风，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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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街的历史比西京新城更长，仿佛开埠就已成型。</p>

起初，西京新城的四向都荒芜冷清，渐渐修路修桥，挖隧道通地铁，高楼大厦一座座落成，像一个热气球，在大量金钱与人力的催谷下飞速膨胀。西京新城摇身一变成为新贵之地，寸土寸金。唯独花市街是异类，尽管周边土地渐渐被越来越多的高大上建筑蚕食，但两条路交叉中间的这一块城中村，始终还保持着自己的活力。</p>

中间有两次传言要拆迁，大地产开发集团有意认购这一块土地，将其建成覆盖写字楼、商超、购物中心、公寓的大型商业综合体，旁边再修一些高层公寓。他们原本都已经派了项目组进花市街做调研，结果刚有点眉目，就被花市街的包租公包租婆们迎面狙杀，有的誓言要和祖屋共存亡，有的狮子大开口，拆迁赔偿价远超开发商的预算。一段时间后，喧闹又归于平静，一切照旧，什么实质性的变化都没发生。</p>

乔希年在花市街的第三年初，新年刚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花市街拆迁计划重启。</p>

上一代阻挠最狠的那些居民要么已经去世或搬迁，要么改变了主意，这一次的重启格外顺利，没多久地产商就和花市街的地主们谈妥了价格，排定了拆迁补偿和回迁的时间表。</p>

一夜之间，花市街横空出世一群千万甚至亿万富翁，各处自建房外墙上都喷满了拆字，其中收益最大的土著之一就是方圆包子店的房东钟姨，她往自住楼上加盖数层的行为最终被证明是英明之举，没白盖，每一平方米都换到了真金白银。</p>

谈妥拆迁款之后，钟姨高兴得在自家楼顶打开便携音箱，放了十几分钟电子爆竹，全世界都知道她发了大财。</p>

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忧愁，几十年来，花市街临街的商铺迎来送往了无数做小本生意的店家，现在也都到了告别的时候，方圆包子店首当其冲，被晴天一个霹雳直接打蒙——限时两个月搬走，否则封门。哪怕不封门，只要外围开始动工挖地基，那生意就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p>

这些消息先是满天飞，而后被报纸杂志报道坐实，等房东土著们和开发商谈定了条件，才最后通知到那些实实在在受影响的小商家那里。</p>

袁哥从房东那里听到消息，刹那间什么都不想做了，坐在店铺里往外看天，稍微有点响动，他脸上就不由自主哆嗦一下。</p>

老板娘比老公心大一点儿，在旁边劝，这里要拆迁嘛，是没办法的事，等天气好去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就行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趁清闲你去多睡会儿吧。</p>

她一边说一边摸着男人的背，眼神里既是忧虑，又是心疼。</p>

安慰的话说来容易，事实如何彼此都清楚。当初来花市街开店，就是因为这里地段足够好，人流量足够大，铺租又相对最便宜。</p>

小本经营，一进一出都要算计到极致才有点钱挣。他们两口子其实都是大大咧咧的人，饶是东西好吃人又勤快，多年来开店都只能打平混口饭吃。是乔希年来了之后把成本支出算清楚了，卡得死死的，他们才挣到了一家人的生活费用，挣到了乔希年的工资，年底结算还能略有盈余。</p>

花市街开不下去了，去其他地方开店吧，当头就要一笔钱投入，开起来之后除非大幅度提高价格，否则想赚钱千难万难，而一家街边小店大幅度提高价格，和自杀有什么区别？</p>

条条路走不通，一步步都是难。老板娘安慰了几句，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握着自家男人的手，默默坐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发起蛮来，拖着袁哥上楼去了：“睡觉睡觉，坐着冷手冷脚的。”一面叫乔希年，“你看一下店哈。”</p>

乔希年答应了。</p>

她远远坐在收银台后面，出神地看着老板他们两口子上楼，一面爬楼梯，一面还说话。老板好像被老板娘逗乐了，暂时脸上放了晴，笑得很开心。</p>

和他们相处那么久了，乔希年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有那么多话说，什么都能说。</p>

谁都不担心自己犯蠢犯错，彼此好的坏的接受下来都天经地义。</p>

最多就是吵嘴，吵得不凶，而且两人都带一点幽默感，好像生怕对方把吵架这件事当真，吵几句就变成了互相逗闷子。</p>

乔希年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老板娘粗心大意糟蹋了第二天做包子要用的原料，老板三点起来发现没面粉也没猪肉，啥都干不了，站在空空的厨房里摇头，带点儿无奈：“你个憨批婆娘，简直瓜得没办法。”</p>

嘀咕是嘀咕，嘀咕完就算了，想了想说很久没休息，干脆今天不开门了，带老婆孩子去逛街。</p>

逛了一天，老板娘回来兴高采烈，说遇到商场打折，买了很多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都是家里用的或者给孩子的，没忘记给乐乐买个水杯，最后拿出一双给老公买的鞋子，自己啥都没有。再一转脸，老板提着一个小盒子过来了，小心翼翼给老婆戴上一条簇新的银项链。</p>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p>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p>

那些熟悉的成语，在老板两口子的身上都有了具象，原来都可以是真的。</p>

乔希年经常听到他们在隔壁亲热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是入睡前，偶尔在起床的时候，老板娘总是窃窃地笑，有孩子在身边，不敢大声，那一点点哼哼照样心满意足。乔希年总是把耳朵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她不敢听，就好像别人的幸福里夹带了烧红的钢针，会穿过她的内心留下伤痕。</p>

她晃晃头，不愿意继续想。电子书放在面前，怎么都看不进去，一眼看到这行，一眼看到那行，心烦意乱。</p>

过了一会儿，老板娘安顿好老公下来了，招呼她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拿了几个橙子来切。</p>

切一片给乔希年，她接过来不吃，问方姐：“这一带真的要拆啊？”</p>

老板娘说：“看样子是咯，这一次应该跑不脱了。”</p>

乔希年眉头紧锁，她的眉毛有一点点倒八字，整个人因此显得愁苦而无害，像一只有心事的绵羊，问：“那怎么办啊？”</p>

老板娘是真豁达，第二片橙子直接塞乔希年嘴里了，吃也要吃，不吃也要吃：“有啥子，不是跟上回说的一样，开不下去就回简阳咯，到哪里不是卖包子。”</p>

乔希年的眉毛还是皱着，老板娘觉得好笑：“嘿，你这个娃儿真的怪，你愁啥子嘛？”</p>

她软软地说：“方姐，我带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行，你说我怎么会不愁？”</p>

老板娘看她一眼，一把水果刀削橙子，龙蛇腾雾一般顺滑，眨眼就把皮都转下来了，细细盘成一长条在桌上，一次没断过，空气里飘起了细细的橙子香气。</p>

她慢悠悠说：“我跟你说心里话，我跟袁哥都是老实人，没得啥子其他的本事，也不要求啥子，不管在哪里，只要一家店开得下去，一家人有饭吃，就行了。”</p>

说着，又塞了一片橙子过来递到乔希年手里：“倒是你，那么聪明，你那个娃儿我看比你还要聪明，为啥子整天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p>

乔希年这次终于把橙子塞到嘴里：“方姐乱说，我算什么聪明人啊！”</p>

老板娘夸张地挑起眉毛，看架势简直想要对天喊冤：“我真的搞不懂，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脑壳更好的人。哎，你说说看，你为啥子觉得自己不聪明哎？哪个洗了你的脑哇？”</p>

乔希年低着头不说话，老板娘话都说到这里，索性说开了：“我也不怕你不高兴，是不是你以前的老公对你不好？天天骂你，欺负人，你没得办法才带个娃儿跑出来躲起来？”</p>

老板娘在简阳乡下看到过这样的外地媳妇，不知道从哪里被抢来的或者骗来的，来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细皮嫩肉的，说话做派都跟乡下人格格不入，没过多久就发疯了。往外跑没跑脱的，抓回来会被打得满身鲜血淋漓，关在土屋子里不见天日，渐渐就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人变得呆呆傻傻，跟一条龙被抽掉了筋一样。再生几个孩子满地吃泥，自己也跟着吃，一生就这么废掉了。</p>

有寥寥几个特别幸运或者胆子特别大的，千方百计跑了，就永远都不会回来。</p>

她收留乔希年的时候就想过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所以才什么都不问，世事艰难，谁都活得不容易，能给人活路的时候不能不给，否则和禽兽有什么区别？</p>

这么在一起过了一两年，两家人过成一家人了，老板娘偶尔会旁敲侧击地探探口风，看乔希年愿不愿说说从前、以后，每次她都还是低下头不出声。</p>

今天也一样，乔希年沉默着拿起那片橙子皮揉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搓，一条条白色橙皮丝丝拉出来，黏了她一手。</p>

老板娘习惯了，不再往下问，一面开始剥第二个橙子往碗里放，准备给老公孩子过一会儿饭前吃，一面说：“我跟你说，深奥的道理我不晓得，我没读过啥子书。但是有一点哈，两公婆过日子，必须要有感情，要一条心。不然的话，就不要过，能躲好远躲好远。你做得对，莫要有心理负担。”</p>

她想了想，脸上带上一点儿笑，情不自禁地说：“我跟你们袁哥耍朋友的时候，他没得啥子钱，也不是帅哥，土里土气，简直是一尊土炮。我嘛，你也晓得，说话大声武气，粗鲁得很。也不是那么招人喜欢，但他就是对我好。”</p>

老板娘停下剥橙子皮的手，望着天花板出神，似乎回到了恋爱最甜蜜的时候，无数细节栩栩如生浮现于眼前：“他对我那个好法，就是让我觉得，我大声武气说话都是对的，都乖得很。全世界不喜欢，他反正都喜欢，我在他面前随便咋样都可以，你晓不晓得那种感觉？”</p>

乔希年不晓得，可是老板娘说得她整颗心都揪起来，眼角不知不觉含了泪。</p>

老板娘不需要乔希年回答：“夫妻就要这个样子，其他全是虚的。”</p>

她拍拍乔希年的脸，手势温柔，掌心暖洋洋的，带着橙子的香气：“你记得，如果有人说你不好，那就是他不对，肯定不是你的问题。”剥完一碗橙子，她又剥了一碗，第二碗放在乔希年面前：“多吃点，补充啥子素是不是？对身体好。”然后起身一扭一扭哼着歌儿往楼上去了。</p>

乔希年伸手去拿碗里的橙子，手微微地抖着，就像心情太过于激荡了，连抓一片橙子都抓不稳当。</p>

忍了很久的眼泪一颗颗从眼角落下来，在桌子上轻微地啪啪响。</p>

花市街开始拆迁，包子店的生意直线下滑，连李吉祥都不出现了。因为施工方挖断了地铁外通到花市街的路，在国际金融大厦上班的人都选了另外一个地铁口出站。</p>

自打老板开店以来，从未如此频繁出现包子卖不完的情况，总量一减再减，要是再减下去，生意就不要做了。要说干脆不做吧，距离封门还有两个月，又没有现成的地方搬，难道关起门来闲着？</p>

这么水深火热的时候，盛可以在哥哥的要求下，跟着团队去上港做项目了。他在团队中的作用是吉祥物，其他啥事不用干，开会的时候在最显眼的地位坐着就行，没事再说上两句车轱辘话，表示盛世集团对这个项目是很重视的。</p>

他去了将近两个礼拜，每天给袁哥和乔希年打电话，跟袁哥说的主要话题是让他研发新菜等他回来吃，到了饭点就要求：“今天吃的啥给我拍张照。”</p>

跟乔希年说的主要是鸡毛蒜皮，一般都是他说半天，乔希年听着，看起来没什么交流，但有人听着可能就是交流。</p>

没有一个人主动跟盛可以说起包子店眼看要关门的事，不知道是觉得跟他没关系，还是多少有点自欺欺人，像是不说，事情就不会那么快成真。</p>

袁哥这个人有一点特别好，从不怨天尤人坐以待毙。生意不好，他就满世界去找能另外开店的铺子，找了几天，发现花市街东边有一条工业大路，离花市街主入口牌坊几百米，路两边的大排档格外多。做烧烤的、做海鲜砂锅粥的、做清粥小菜的，他以前没见过，因为这一带的档口都是做夜宵的，白天不开门，五点到凌晨六点营业，晚上三四点还有乌泱乌泱的人吃东西，甚至要排队，生意很好。</p>

袁哥喜出望外，去问了一圈没有空的商铺出租，结果有是有，但价格都很贵，根本不适合卖早餐午餐，等问到一家烧烤店，老板白天闲得无聊，正在收银台泡茶，顺口说：“要是卖包子就晚上卖，这边没什么人吃早餐，但很多吃夜宵的客人喜欢吃主食。”</p>

袁哥走出来蹲在工业大路旁边，专心致志想了好一阵子，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店里。</p>

当天晚上他搞了一个送外卖的人平常用的那种隔热大背包，里头放满店里卖团餐打包用的塑料盒子，每盒装上四个用白天的剩料新鲜现做的肉包子，九点来钟背着去了工业大道的夜宵一条街。</p>

他一家一家进那些馆子，找店里的人商量，问人家自己能不能来流动卖包子，卖出去的钱对半分。</p>

有的店自己有点心师傅，一口就拒绝了，有的只卖肉食或者炒饭类的，就觉得多一样东西没什么不好，走了一圈，谈下来了四家店。他就在这四家店之间走过来走过去，心想多卖一个是一个，卖不脱本来料钱也是要亏的，没什么好可惜。</p>

一个人心态特别好的时候，老天爷就会特别眷顾他。袁哥自己都没想到，他走了第一圈，一个包子没卖出去，走了第二圈，卖了一盒，走到第三圈的一半，第二圈那个买包子的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找他，又买了三盒走了，等他再一次走到之前那个卖包子的地方，一个馆子的人都在等他，五分钟那一背包的包子就没了。</p>

袁哥高兴得脸上发光，一路小跑回到包子店，乔希年正在楼上给两个小的讲数学题，老板娘一个人在楼下，袁哥冲进去抱住老婆亲了几口，把老板娘亲蒙了，第一个反应是：“彩票中奖了哇？中了好多钱？”</p>

袁哥意气风发：“中啥子彩票哦，不劳而获的思想要不得！”他动作夸张地把空空如也的背包打开给老板娘看：“全部卖完了！别人抢着要！”他眉飞色舞摩拳擦掌，看样子是很想进厨房再包一千个包子拿出去卖。</p>

老板娘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她挺警惕，“你不是把包子都丢了，回来哄我开心吧？”</p>

袁哥啼笑皆非：“我哪里是那么浪费的人嘛，卖不脱我不晓得留给人吃，放冰箱下头冻起，又不怕坏。”</p>

老板娘一听也是，马上跟着高兴起来了：“全部卖完了？这么短时间？”</p>

老板点头点头点头：“是的是的是的。”佝偻了几天的腰背都挺直了，“这个方法要得！我明天可以做回原来的包子量了。”再一想，意气风发，挥了挥拳头，“多做三百都要得！”</p>

老板娘抱着老公，甜甜地笑：“我就晓得没得人可以抗拒我老公的手艺。”袁哥很受用，也不谦虚了：“就是。”</p>

乔希年听到声音下到一楼，一看那个空背包和老板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卖完啦？”她情不自禁笑起来，袁哥绘声绘色把刚才的经历说了一遍，老板娘非常捧场地鼓掌，乔希年问：“袁哥，你怎么想到专门去吃夜宵的地方卖包子的？”</p>

她问对了，老板真的有原因，绝非瞎猫碰到死耗子。</p>

当年袁有明先生在简阳的时候，和现在一样勤劳肯干，为了多挣点钱，他白天在一家炒菜馆子上班，晚上十点以后就推一个车子到市中心的酒吧一条街去卖夜宵，东西就那么几样：包子、煎饺、锅盔、红糖糍粑还有椒盐土豆，生意却很不错，而且越晚生意越好。喝完酒出来的人到那个钟点多半都饿了，看到有盐有味的东西走不动道，纷纷解囊。卖得最好的就是包子，拿着吃方便，一咬一口肉，香喷喷的油花飞溅，旁边本来不想吃的人闻到味都会改变主意来买上两个。</p>

老板白天晚上两头熬，晚上卖包子挣的钱远远超过了白天的正职，唯一的缺点就是辛苦。后来他跟着朋友来西京打工，这才收摊没再卖了。</p>

据说袁哥走了之后，好些晚上出来喝酒的人都很不习惯，到处打听那个卖夜包子的兄弟去了哪里。</p>

乔希年由衷佩服袁哥，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连轴转做到凌晨两三点，睡几个小时又去上班。这样辛苦的日子袁哥说起来，没有半点儿唉声叹气，胸膛里那一团火滚烫。难怪老板娘喜欢他，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就算天寒地冻也能抱着一起挺过来。</p>

旗开得胜，大家都很开心，袁哥第二天兴兴头头又出去了，一个多小时就跑回来装第二个背包，乔希年自告奋勇：“袁哥，我跟你一起去。”两人背了两大袋，老板骑着电动车拉上乔希年，没到一个小时，把剩下的包子全都卖完了，回家的路上袁哥引吭高歌：“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p>

回到家老板娘下来了，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兵分三路。</p>

离店铺拆迁还有两个月，店里包子生意照做，午餐炒菜停掉，减少支出，老板娘负责，客人不多，一个人也顾得过来；乔希年出门去找合适的商铺，争取两个月之后能无缝衔接，继续开店；老板白天主力做包子加抓紧时间休息，晚上分两个时段出去卖夜包子，第一个时段乔希年和老板一起去，晚了就回家休息，毕竟女人家那么晚在外也不安全，老板自己继续多卖两个小时，把午餐不做的亏空找回来。</p>

古人云，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既然大家齐心协力，说声“做”就做起来了，一个月算下来，甚至比之前正常营业的时候还多挣了一点钱。</p>

代价当然有，首先是特别辛苦，以前守着一个店做熟了，晚上睡多久白天睡多久都有规律，要出去跑就完全说不准了，十二点回来也有，更多是三点还在外面。然后是不安全，袁哥连续几晚遇到喝醉了打架的蛮汉，头两次远远躲开了，第三次没跑脱，好端端站着在卖包子，被飞过来的一个酒瓶砸破了头，血流满面。</p>

醉汉一哄而散跑了，袁哥在店家那里拿了块一次性毛巾擦擦脸按住伤口，硬是把包子都卖完了才回到家，吓得家里两个女人脸色煞白。老板娘催老公去医院，袁哥怎么也不愿意，说皮外伤，喷点云南白药就行。</p>

乔希年晚上睡不着，听到隔壁袁哥的鼾声和平常一样此起彼伏，老板娘却压着声音哭了半宿。</p>

她第二天起来就看到老板娘在楼下给老板换药，正在骂：“你个瓜娃子，要钱不要命。”看到乔希年就抱怨，“你说一下你袁哥，打死不去医院，拖都拖不起走，万一有后遗症咋个办？”</p>

袁哥倒是笑眯眯的，好像受伤的是别人，还嘴硬：“我晓得医院咋个回事，不是一样消毒、涂药、纱布绑起，滴点大一个伤口，非要打破伤风，做CT查脑震荡，我们又没得医保，几百块钱一下就没得了，没得那么复杂，那个瓶子是从我脑壳上擦过去的，没砸中。”</p>

老板娘高高挥起手，落下去在老公脸上摸了一下：“打不死你个龟孙，这个时候还爱财，那么犟，万一破伤风哎，脑震荡哎，你想做啥子？死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哇？”</p>

老板就势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很庄严地说：“不得，我肯定要死在你后头，不然哪个给你弄饭，哪个给你暖脚？”</p>

老板娘一下没憋住，哭了出来，一边哇哇哭，一边轻手轻脚给老公用棉签蘸着碘酒消了毒，对着伤口左看右看，怕里面有玻璃碴，然后敷了药，盖上纱布。老板那一块地方的头发给推光了，看着有点滑稽，外面一有客人来，他就赶紧躲到厨房里去了，晚上再出门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个帽子戴着，怕别人看到伤口不买包子。</p>

老板娘担心老公，变身为一块望夫石，琪琪和乐乐睡了之后她一反常态坐在店铺门口，有点风吹草动就伸长脖子往外看，到两点多老板终于回到家她才松口气，欢天喜地陪着老公上楼了。</p>

乔希年在自己房间里睁着眼睛听他们经过门外，两人还有笑声。她翻了一个身拿起手机，在微信里打开盛可以的名字，手指摸着键盘，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p>

盛可以早先八点多如常给她打过电话，说明天早班机回西京，先去上班，中午或者晚上过来吃饭，交代完行程还感叹了一句，“终于可以见到你，呃，你们了。”说得轻描淡写又情真意切。</p>

乔希年和平常一样指出了事实：“这边路挖断了，你可能不方便来。”</p>

盛可以很诧异：“什么路挖断了？”</p>

“旧城区改造，水电很快也会断。”</p>

盛可以一下子好像瞌睡都吓醒了：“什么意思？水电断了怎么开店啊？”</p>

乔希年说：“应该是开不下去了。”内心突然有很多东西充塞着，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p>

盛可以在那边喂喂喂：“什么意思啊，开不下去怎么行？”</p>

他没听到乔希年回应，想了想，转头安慰她：“我明天就回来了，回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花市街不能开了去其他地方开就好了，你说呢？”</p>

乔希年“嗯”了一声，那边有人在叫盛可以，他匆匆忙忙说：“那明天见啊，我先有事去了。”</p>

第二天早上，永远第一个进门来吃早饭的胡大爷一如既往出现，今天不同的是，他吃完之后特意走到厨房，跟老板两口子道别。</p>

胡大爷的五金铺子昨天就不做了，胡大爷的儿子来帮他收拾好了东西一起回老家，说正好儿媳妇怀了孕，他回去帮着照顾照顾，比守着店面熬日子强。</p>

话是这么说，说着说着哽咽了。老板娘给他塞了两袋子包好的包子路上吃，胡大爷擦着眼泪走了。兔死狐悲，老板唏嘘了很久。</p>

到了十一点左右，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乔希年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老板娘说：“方姐，我出去一下。”</p>

老板娘正在擦桌子，桌子要是人，这会儿已经秃噜皮了，闻言点点头：“又去找铺子哈？你去嘛，慢一点。”</p>

乔希年答应着，塞了一沓纸进自己常背的帆布袋，提着出去了。</p>

她最近出去找店铺都要绕路，避开各处挖出来的坑走出花市街牌坊，再右转上大路去坐地铁。以地铁站为中心踩点，一站一站看了一段时间下来，乔希年对周围三十公里范围内的商业地产情况已经相当了解了，没一个地方是合适开包子店的。</p>

今天她没去地铁站，而是径直过了街，十五分钟之后来到了国际金融中心大厦的楼下。</p>

乔希年站在大门旁边的角落里，抱着帆布袋站了半个多小时，而后打开手机地图，再次查看从西京机场到国际金融大厦所需要的车程时间，大概估算一下之后，她拨了个电话给盛可以。</p>

响一声那边就接了，压低了声音但很亲切：“希年？”</p>

她啥都没说，猛一下直接挂了电话，一秒钟之后那边打过来，盛可以很诧异：“怎么啦这就挂了？打错了吗？”</p>

乔希年的手轻轻发抖，口干舌燥，好好的天气，她却好像突然遭遇了氧气短缺，良久才终于艰难地说：“没、没打错，二哥，我想跟你谈点事。”</p>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觉得很别扭。</p>

盛可以说：“好啊好啊，我才进办公室一会儿，正在开会，你在店里吧？等我开完了我过去找你。”</p>

乔希年说：“我来办公室找你可以吗？”</p>

盛可以顿了一下，说：“也行，那我打电话给你你就过来。”</p>

乔希年挂了电话，握着自己的旧手机走到金融大厦出租车道和主干道连接的地方，笔直站在那里。春寒料峭，她穿得不够，体温一点点降下去，寒冷渐渐变得难以忍受，很快脸和耳朵都通红。</p>

乔希年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她纹丝不动望着自己的脚下，在冥想中捕捉和积攒着勇气，她知道自己等一下会需要非常非常多的勇气。</p>

等了一个多小时，浑身冷透，盛可以给她打电话了：“你出发吧，从那边走过来可能十五分钟左右，我过十分钟下去等你。”</p>

乔希年急忙说：“不用，我自己上来就行。”</p>

盛可以向她指出：“前台要登记身份证，拜访事由和联系人信息的，很麻烦的。”</p>

乔希年哑然，她就跟小李直接上去一次，确实不知道进个写字楼有那么多手续。</p>

盛可以笑：“还是我下来接你吧，一会儿见。”</p>

十分钟之后，盛可以如约出现在写字楼大门口。他没穿外套，一件宝蓝色的毛衣配着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站在风中往花市村的方向望。</p>

乔希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过去，双腿宛如灌了铅那么沉重，越是靠近盛可以，她的心跳越喧嚣，怦怦轰鸣，车水马龙都掩盖不住。</p>

盛可以扭头看见她：“哎，怎么从那边过来了？坐车了吗？”</p>

乔希年摇摇头，轻声说：“我早来了一会儿。”</p>

盛可以看看她单薄的衣着：“冷坏了吧？”</p>

乔希年本能地说不冷。</p>

盛可以摇摇头：“明明冷啊，你看你嘴唇都青了，这个天气出门还是要多穿一点的。”拉着她的手腕就往写字楼里面走，“赶紧进去。”乔希年顺从地跟上了，手指紧紧蜷缩在自己手心里，不敢张开和盛可以接触。</p>

盛可以还在叨叨：“前几天气温还20度呢，这几天快零下了，不是说六月的天气孩儿面吗？为啥三月也孩儿面？这月份就一点都不带成长的。”</p>

乔希年说：“嗯。”</p>

盛可以转头看她一眼，语带嗔怪：“你嗯啥？一会儿回去我叫司机送你，你别冷着回去了，万一感冒了传染给乐乐可不行。”大义凛然，不容辩驳。</p>

他们上了楼，穿过前台经过走廊，两边办公室和会议室的人都行注目礼，有人知道乔希年是方圆包子店的服务员，更多人知道盛二爷没事就在对面花市街吃饭，刹那间八卦消息就开始通过内网聊天软件和微信群飞速在整个公司传播：</p>

老板怎么把包子店的服务员带回来了？</p>

看样子是亲自下去接的。</p>

谁见过这个女的？</p>

是不是盛二爷始乱终弃人家上来算账。</p>

不至于不至于。</p>

盛可以轻快向前，不在乎旁边办公室会议室里都有谁，在说什么。乔希年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在被人注视，那些目光大部分是好奇，也有不少充满蔑视，或夹杂些许莫名敌意。</p>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盛可以在盛世投资的职位可能比她想象的要高。这里重金打造出来的公司环境，又让她的渺小更加明显。每走一步，乔希年感觉自己和盛可以之间的距离都在不断拉大。</p>

她步子越来越僵，手和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p>

如果有选择，乔希年想要转身，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电梯，逃离这一切。</p>

可是她没有。</p>

支持她继续走下去的，是脑海里老板和老板娘的样子。</p>

她的感受无足轻重，老板他们的实际需求至关重要。</p>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只有好人受苦。</p>

他们先后走进盛可以的办公室，坐在外间的安娜站起来，一脸愕然，盛可以说：“安娜，给乔小姐泡杯茶，然后你去行政那边待一会儿吧。”</p>

安娜迟疑地答应下来，盛可以又说：“把门开一半。”</p>

这是盛可以的一个小习惯，跟公司的任何一位女员工单独谈话，他的办公室门和套间的门都一定开着，哪怕安娜就在外面也不例外。</p>

盛可以请乔希年坐下，自己去门口从安娜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放在她面前，然后说：“啥事儿啊，这么隆重？还来一趟办公室，我本来晚上就要去吃饭的呢！”</p>

乔希年挺直身体，欲言又止，那些在脑子里过了又过的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来。</p>

盛可以看乔希年一脸犹豫不决的样子，很爽快地批评她：“你看你又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啊，饭搭子！炒股搭档，有什么事随便说就行，这儿没别人。”</p>

没别人三个字，让乔希年恍然领悟到盛可以的用心，他之所以让安娜去行政部坐一会儿，就是怕乔希年在外人面前拘谨。</p>

盛可以接着说：“说到饭搭子，我最近没去吃饭，袁哥想我没？”</p>

乔希年直来直往：“不知道，但他说你不来吃饭买菜的钱节省了不少。”</p>

盛可以乐了：“我说过好多次要给他伙食费的，他不干，现在知道心疼了吧。”</p>

乔希年马上为老板澄清：“他没有，他说你是他的知音，知道欣赏他的手艺，这比伙食费重要多了。”</p>

有点实诚过了头，她还补了一刀：“不过你吃得真不少，以前我们三个人晚上吃饭不用做那么多菜的。”</p>

盛可以拍大腿：“我就应该老老实实给伙食费的。”</p>

乔希年急忙摇头；“不是不是，你买那么多东西，十倍百倍于伙食费了。”</p>

插科打诨一开玩笑，心情自然就放松了，乔希年咬着嘴唇，心一横，趁着这一点儿畅快，火速张开嘴，说：“二哥，我想请你帮我投一个项目。”</p>

开门见山，说的居然是投项目，盛可以惊了。</p>

他最初接到乔希年的电话，第一个念头是乔希年可能要借钱，不拘干什么吧，要给孩子买东西上什么课之类，或者遇到了急事，都有可能。</p>

他一边开会还一边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怎么答应借钱才能不让乔希年太过于觉得亏欠。</p>

零零碎碎天长日短，他们其实接触不少日子了，盛可以对乔希年的印象八个字可以概括：聪明绝顶，小心翼翼。</p>

简单来说，别人如果欠她很多钱还蹬鼻子上脸，乔希年多半还会觉得挺正常。</p>

这打破了他对聪明人的一贯认知，按理说，越聪明的人，往往越自我。</p>

这种个性，是怎么形成的呢？</p>

盛可以没问，他直觉乔希年不会愿意回答这个问题。</p>

他把念头转回来，说：“你仔细跟我说说，啥项目。”</p>

乔希年打开背包，把一沓纸拿出来捏在手里，纸张上有盛世投资的公司标志，这是之前翟晓敏团队给方圆包子店做的那个升级经营方案。</p>

看样子乔希年花了不少时间研究，文件皱皱巴巴的，边缘都卷起来了。</p>

盛可以来精神了：“你还是对这个有兴趣啊？是想开连锁还是走网红路线？老板他们想通了吗？”</p>

他点了点那份方案：“要是你准备按这个里面的建议去做的话，那我把翟总找过来，和你一起先把品牌定位、营销方案那些理一理，网红店最重要的就是推广，味道其实还在其次。”</p>

乔希年赶紧制止他，说：“二哥，是这样，花市街要拆迁了，我们那里最多还开几个月，就开不下去了。”</p>

盛可以说：“嗯，你之前跟我说了。”</p>

二爷觉得这事儿不难解决：“另外找个地方开店呗？包子嘛，哪儿的人都是要吃的。”</p>

乔希年说：“确实要另外找个地方开店。”</p>

咽了口唾沫，她慢慢说：“但是，我不但想换个地方，还想换个时间卖包子。”</p>

这句话是很长一段时间深思熟虑的结果，尽管乔希年的语气里仍然有着深深的不确定。</p>

话音一落，她就下意识地，飞快地往后坐了一下，好像在等待马上就会到来，而且一定会到来的批判与嘲讽。</p>

她的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在盛可以脸上搜寻一种熟悉的神情，只要它存在，无论多么微弱乔希年也能立刻感知，包含着微妙的否定、不耐、蔑视、嘲讽，还有怜悯，它存在于轻微上扬的眉毛里，抿紧的嘴唇里，松垮下来的眼睑上，以及突然牙关咬紧又放开的小动作中，都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被迫跟傻子说话时自然而然会有的神情。</p>

她没有找到。</p>

盛可以坐在她对面，手机放在很远的办公桌上，他什么都没有拿，身体向她微微倾过来，看着她，等她说话。哪怕是装的，这一分钟他也装出了百分之百的全心全意，毫无破绽。</p>

“你具体说说看。”</p>

这瞬间乔希年又看到了毕医生描述的那扇小小的窗，窗外有风，窗外有光。</p>

她开始讲这一个月袁哥去卖夜包子的经历和结果，以及自己的分析结果。</p>

“我这几天负责找店铺，我发现，早餐和快餐、午餐的利润非常微薄。稍微地段好一点的地方，我们的营收都撑不起最基本的房租。西京的城中村基本上都被拆完了，就算有，估计也很快要被拆。”</p>

“嗯，所以呢？”</p>

“根据袁哥去卖夜包子那个地方的特点，我把西京所有夜店和夜宵点集中的地方走了一遍。”</p>

乔希年的眼睛闪闪发亮：“七点多是一个用餐的高峰期，十二点多是另一个高峰期，然后就是两点多，很多人在大排档吃夜宵选择的都是主食，烧饭、炒面、河粉、米粉或者一碗面，配几个小菜，要么就是吃烧烤，因为体力消耗之后人天生会渴望摄入碳水和高油高糖，包子比炒饭那些吃起来更方便，而且那个钟点，人对价格不敏感。”</p>

她说完这一大段话，喘了口气，开始进入状态了：“你吃过袁哥做的凉菜和卤菜吧，是不是很好吃，配包子是不是一绝？”</p>

她从包里再次摸出一张地图和一沓纸，摊开在茶几上，地图上面用小孩子的水彩笔圈出了十个点，盛可以凑过去看了一下，那一沓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对每一个地点相关数据的收集和分析。</p>

“这十个点的夜生活人群集中，周边有合适的店铺位置。铺租虽然贵，但是我认为夜包子可以比正常包子的价格高出不少，营业额一定可以覆盖铺租和其他成本。”</p>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盛可以：“你觉得怎么样？”</p>

盛可以想了想：“等一下，你把我给说饿了。”</p>

他站起来去冰箱拿了一盒巧克力出来，打开盖子放在乔希年面前，把纸巾盒也拿到乔希年面前，自己捻了一块丢进嘴里，说：“这个是香槟松露巧克力，有人从法国给我带来的，说只有香榭丽舍和日本银座有店，你吃吃看他是不是在吹牛。</p>

乔希年严肃地说：“哦。”却没有要动手去拿来吃的意思。</p>

盛可以不勉强她，说：“说到吹牛，多看看那些来融资的人你就知道了，吹牛是很多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啊！”</p>

他把巧克力盒子盖好，直接放到了乔希年带来的那个布包里，说：“你一会儿带回去给乐乐和琪琪吃，我不怎么吃甜食，放这儿最后都是过期。”</p>

乔希年想推来不及，再想到乐乐和琪琪看到巧克力一定会欢呼，内心自然而然地高兴起来。</p>

她察觉到这一点喜悦，又忍不住默默在心里自嘲：果然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爱占小便宜的人啊！</p>

盛可以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上：“你刚才说的有一点我觉得很对，人出去鬼混完了就想吃热腾腾的主食和油水，这个我绝对有发言权，有时候回到家饿得半死啥都没有，楼下便利店的方便面我都能硬吃一包，何况袁老板的小菜和包子是有品质保证的。”</p>

他基本上就是把乔希年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跟公司里的人还有自己家里的人开会他要这么干，就有人批评他人云亦云，不动脑子，但歪打正着，乔希年需要的就是这个，需要被肯定，被认同。</p>

她热切地点着头，说：“是的，就是这样的。”</p>

盛可以看着她笑，说：“你刚才说你要一口气开十家店？”</p>

乔希年本能地感应了一下他语气中是否有讽刺或者否定之意。</p>

没有。</p>

她于是放心地继续说下去，语气明快，声音清朗，和她平常不一样。</p>

“喜欢晚上出去玩的人是流动的，他们会在不同的地方活动，如果能够同时在十个地方开店，就意味着他们会在自己经常去的地方都看见方圆夜包子，哪怕第一次看见不会买，那么等他第三次看见，也许就会买了。”</p>

“为了让购买尽可能便利，不设堂食，小菜和包子都提前包装好，四个一袋，一袋起卖。”</p>

她滔滔不绝，胸有成竹，方方面面，细致入微。</p>

方圆夜包子店在她的言语中从一粒沙一块砖，到一面墙一间房，直至最后成型，可以拎包入住。</p>

“我相信这会是一个很好的项目。”</p>

她如此总结，而后向盛可以投去包含希望，而希望中又隐藏着恐惧的眼神。</p>

盛可以没有让她多忐忑一秒钟。</p>

他说：“你真的想得很周到了。”</p>

下一句话是：“你一定也算过了一家店需要多少钱对吧？”</p>

答案是肯定的。</p>

五十一万七千六百块，这是每一家店需要的初期投入，一切成本控制到极致后算出来最精简的数字。铺租、押金、装修、设备采购、店内所需物料，头三个月的食材成本，两个员工的薪酬费用。任何一家店都不可能开张就盈利，所以还包括了稳定支撑六个月运营的后备资金。这个数字建立在非常乐观的估计之上，毕竟很多店都要撑一两年才能收支打平，三年过后才可能收回全部原始投资。</p>

现实的残酷之处在于，哪怕是很成熟很被看好的加盟连锁，也有大量的店根本开不到三年。</p>

盛可以点头：“我觉得可以。”</p>

乔希年本来还准备一项一项解释这些费用是怎么算出来的，盛可以一句话终结了她的准备。</p>

她下意识地说：“啥？”</p>

盛可以说：“你不用详细跟我说了，数据运算和控制是你的强项。我虽然没卖过包子，但如果你分析过觉得可以，那就是可以。”</p>

他低头看了一下那个地图：“只有一个问题。”</p>

乔希年马上坐直了身体。</p>

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不像是真的，她暗自提醒自己，好事不会那么快就发生，有可能好事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千万不要随便高兴。说不定那个她熟悉的否定句在不远处等待着，终究会来临，你看，现在不就出现了问题吗？</p>

她望着盛可以，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汗珠，等待着，热切而忧虑。</p>

盛可以站起来，过去把办公室套间里外两重门都关上了，重新回来坐下之后，神情里多了一点尴尬。</p>

“咱们是自己人，我就跟你说实话了。”</p>

这句话一出来，往往一切美好希望都会落空，实话带来的就是这个效果。</p>

盛可以低着头，继续说：“你如果想开一家店，公司是不会投的，不管你的想法和根据多强都没用，哪怕没有当场被否定，一整套审核测评下来，结果估计也是一样。”</p>

没有投资公司会投一家单店，这是常识。</p>

但是，如果一家单店能复制成十家，而后再去跟投资者说我能变成一百家，三千家，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p>

“起码要开出三家店来，把商业模型落地，提供持续变现的实际案例，那时候才可以跟公司谈。”</p>

万里长征道阻且长，第一步要想跨出去，只能自己投资，而且一定要赚钱。</p>

“老板娘他们有这么多钱吗？”</p>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p>

如果他们有，就不会跑到街上去流动卖包子了。</p>

乔希年来找盛可以的原因有两层，他也心里有数。</p>

“你希望我们公司可以投，如果不行，你希望我能投。”</p>

乔希年的脸腾一下红了，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异想天开，她甚至打断了盛可以，急急忙忙把再三思量过的计划说出来：“老板娘他们存了五万多块钱，这段时间操作完，今天提现的话扣掉手续费应该有五万三千一百六十五块；上次请你帮我买股票，一万七的本金，你上次说你也买七万，给我15%的利润，那加起来我们能凑十二万左右。”</p>

她垂下眼睛，挣扎着说出请求：“二哥，你、你能不能帮我们解决另外四十万的资金缺口。”</p>

内心有求于人的盘算被实实在在说出来，原来比想象中更难以面对。她说的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小声，脸完全红了，一直红到耳根。</p>

盛可以注意到了这一点。</p>

他站起来，走到乔希年身边，蹲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p>

乔希年吃惊地蜷起了背，可是她没有推开盛可以。</p>

这个姿态比一切言语都更有力，在告诉乔希年，他说的是真话，他不是在敷衍她。</p>

乔希年几乎要战栗起来。</p>

盛可以努力尽可能清楚又真诚地解释他们共同面对的现状。</p>

“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是要花钱买东西，我买什么都可以，几百万上千万都没问题。如果要投资，哪怕十万二十万，我就没有。”</p>

他的情况是很荒谬的。盛二爷能花钱，钱来自盛天骄给他的附属卡——黑卡，额度无穷，吃喝玩乐买奢侈品包括手表车子，随便用，不需要提前问过任何人，到时间自然有人会还，从他十八岁去国外读书开始就这样。</p>

对于拥有足够财富的人来说，日常花钱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人的需求和欲望都有限度，就算一顿饭吃十万块，一天也就是吃三顿，而且往往第二顿还吃不下多少。</p>

私人飞机买一个就够用了，总不会没事就买一个。</p>

爱马仕全部的包包买完也就买完了。</p>

车子就算买齐所有市面上的豪车款，每年换一辆，也就那么多钱。</p>

买东西折腾钱，盛天骄和他的财务专家压根不在意，更不反对。</p>

所以盛二爷才是西京富二代中著名的买单王。</p>

消费之外，规矩就很多了——</p>

不可以用信用卡套现。</p>

不可以为别人大额，高频次刷卡。</p>

不可以变卖自己的财物。</p>

不可以自行投资。</p>

绝对不准借钱，更不能出入赌场，或者其他高风险的场所。</p>

这些不是阳奉阴违能混过去的，盛天骄用的是专业财务监察团队，管得很严。</p>

公司层面也一样，他在盛世投资说是老板，实际上财务都是总部派的人在控制，举凡薪酬、预算、项目投入，一切和大钱有关的事儿，最后审批都没在他手里。他可以坚持投一个破项目，但从中个人弄不到任何钱。</p>

最绝的是，他还没工资。</p>

单以现金而论，盛可以名下的财富，最高峰也就只有二十万。来源说来辛酸，一是非常偶然的机会帮朋友刷卡买东西，人家居然主动还了钱给他，二是过年过节他作为公司的老板要给员工发红包，公司财务以预支款的名义给他点儿现金，没发完他就自己留下了。</p>

当然，管归管，盛可以如果真想要搞钱，怎么都能找到方法搞，可他确实从来没想到过这一茬。</p>

这些事，涉及个人隐私、家族秘辛、公司安排，盛可以没有办法跟乔希年说得太仔细。</p>

可他更不希望乔希年觉得他在找借口拒绝帮忙。</p>

总结起来就是：“家里人对我的财务管理很严格，我在公司也不拿工资，需要现金投资的话我能动用的钱不多。”</p>

他大概计算了一下自己的银行余额：“我能给你大概十万，其他的你觉得老板娘他们能再凑凑吗？”</p>

乔希年脑子里响起收银机收款时的滴滴声：四十万减去十万，还剩下三十万。</p>

有钱人过年的时候喝一晚上酒就这个数字。</p>

买一个包就是这个数字。</p>

普通人要攒很多年。</p>

更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三十万。</p>

世事何曾公平过。</p>

乔希年沉默下来。</p>

她想起从前给乐乐读过的一个故事，匈牙利作家莫里兹写的，名字叫《七个铜板》。</p>

一对赤贫的母子，想方设法，翻天覆地，在家里各个角落寻找七个铜板。</p>

第一句是这么写的：“穷人也可以笑，这本就是神明注定的。”</p>

微不足道的钱，有时候会成为人生中不可承受的重担。</p>

何况整整三十万。</p>

她只允许自己沮丧了一会儿，一小会儿，是的，她很失望，怎么可能不失望呢？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在心里走了那么远的路，终于来到这里，却无法达成愿望。</p>

那句话怎么说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是最起码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起码盛可以对她的方案是肯定的。</p>

她盘算着，万一开店不成，还有什么后路可以走。先租个民居做包子，然后晚上两个人出来继续游动销售，先支撑一段时间。</p>

或者，真的跟袁哥他们去四川。她没有去过四川，简阳好像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老板娘说得对，只要是跟他们在一起，互相照应着，总可以过下去的。</p>

她想到这里，心稍稍安定了一些，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再和老板娘他们商量一下。”</p>

盛可以想安慰她，想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想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想说遇事劝她放宽心。</p>

话到嘴边，都吞回去了。</p>

全都是废话。</p>

此时此刻的盛可以，比乔希年更加沮丧，老板娘他们，加上乔希年，他们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他盛可以却本来不应如此。</p>

如果乔希年求助的是盛天骄，她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会如花盛放。</p>

五十万，五百万，五千万。</p>

不过是盛董一句话。</p>

说来说去，是他盛可以没用。</p>

他沮丧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p>

乔希年打定主意，站起来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和袁哥他们一起想想办法。”</p>

她比来的时候内心要平静，这要归功于盛可以，她忍不住说：“二哥，谢谢你，那我走了。”</p>

盛可以抬头看着她：“这么不客气的吗？”</p>

他压抑着内心自我贬低的浪潮，努力像平常那样开玩笑，语气还带点儿嗔怪：“说完正事拍拍屁股就走像话吗？别人一般怎么也要跟我闲聊两句，谈谈人生和理想什么的呢！”</p>

乔希年啼笑皆非：“你在上班有事啊，我就不耽误你了。”</p>

盛可以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非常戏精地伸长了腿：“你看我像是很有事的样子吗？”</p>

看他好像很认真，乔希年一时间就迷惘了，不知道留下好，还是坚持要走好。幸好这时候安娜解救了她，她给盛可以打电话，说话的声音隐约从外面传来：“盛总，投后服务部的会议在一号会议室，时间差不多了，资料我给您拿过去。”</p>

盛可以一想还真有这么一个会，只好一跃而起：“打脸来得真快。”</p>

他没理安娜催促，坚持送乔希年到了电梯前，跟她招手告别，笑容满面。这一送又把公司工作里的八卦热潮炒起了一波，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开了一个接龙，要组队去方圆包子店吃包子顺带看看二爷的新欢本尊。</p>

安娜回到自己办公室刷完了大家的议论，语气无辜地在群里发了一条：大家都在瞎猜什么呀，人家妹子是来谈项目的。</p>

有胆儿大的就开玩笑：搞定老板，就搞定项目，所以谈什么不重要啦，哈哈。</p>

大概是忍无可忍，李吉祥冒出来打抱不平：你们别胡说了。</p>

瞬间被淹没在了一片“哈哈哈”里。</p>

乔希年不知道自己去一趟盛世投资带来了什么涟漪，她带着那盒松露巧克力回到了花市街，一走到包子店门口，就感觉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p>

就在她出去的几个小时里，门前原本那条还算完整的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洞，几个工人在里面忙碌，不知道要做什么。</p>

她绕到街道另一头，钻进隔离架后面，沿着泥坑边残存的小道走回到店里，一步一趔趄的。看这样子，包子店最后一两个月的生意应该都坚持不下去了。</p>

果然老板娘和老板在店里坐着，看到她就叫：“小乔，你来，我们跟你商量个事。”</p>

她忐忑地走过去，老板娘劈头就问：“你愿不愿跟我们回四川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