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关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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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证，为我大宣牺牲的每一名将士，同袍不会忘，朕不会忘，大宣的百姓不会忘，大宣的江山更不会忘……”</p>

皇帝略微停顿一瞬，清了清嗓子，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又高声道：</p>

“……朕深信，这十数万精魂忠魄定然长存天地，佑我大宣每一寸疆土，保我大宣每一名将士！”</p>

肃穆安静的军营里渐渐有了波澜，将士们仍然安静跪于原地，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渐渐激动起来，个别士兵的眼眶甚至微微红了。</p>

皇帝高举过头的手臂略微颤抖，几滴酒液从樽中倾洒出来，飘散在风中。</p>

“山川有灵，人亦有情，碧血丹心将永耀世间——愿所有英魂安息于此！”</p>

他说完，举樽往西北方向躬身三拜，酒樽一斜，清亮的酒液淅淅沥沥洒在地上，很快隐没于泥土间。</p>

清冽的酒香冉冉散开，很快又被清风吹散，无声无息飘往天地各方。</p>

一边的礼官执壶上前，再次为皇帝手中的酒樽满上清酒。</p>

皇帝转过身来，朝山坡下跪了遍地的将士们举起酒樽。</p>

“胡人鞑虏，毁我家园，辱我妻女，践我河山，此时便是我大宣还击仇寇的一刻！今日提剑汗马血战沙场，来日功勋在身衣锦还乡，纵然青山埋骨，亦能光耀门楣！”</p>

军营里响起了细微的喝声，这喝声从四面八方汇集，渐渐壮大起来，此起彼伏地回响在各个角落，最终震耳欲聋地响彻了整片天地。</p>

“血战沙场！光耀门楣！”</p>

“与仇寇势不两立！”</p>

“青山埋骨在所不惜！”</p>

沈荨转过头，看向跪在她身后的北境军将士，他们手握成拳高声而呼，激动的脸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刚毅和决心。</p>

她回头，同样握紧拳头，随同身后的将士们一同振臂高呼：“杀尽胡虏！夺回家园！”</p>

祭台前的宣昭帝俯视着下方群情激涌的全营将士，心情也激荡不已。</p>

“英魂不灭，后世永奠！朕今日便借这一樽酒，与所有将士同勉！”皇帝高声道，“上酒！”</p>

早有准备的后勤兵抱着一叠叠的酒碗和酒坛穿梭在士兵队列间，不一会儿浓烈的酒香在整个军营内飘散开来，坡上坡下所有将士和祭台上的皇帝，共同对天高高举起酒碗。</p>

同一时辰，源沧江以北的一处山崖下，已经依照大军指令北上断了西凉军和樊军粮道的阴炽军，也正全数聚集在隐蔽的空谷内。</p>

谢瑾与所有阴炽军将士一同脱盔跪地，听完宣昭帝祭奠所有西境军将士的祭文，同饮下誓师酒后，他站起身来，将头盔重新戴回头上，一把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p>

“粮道已断，急速南下，赶往江岸参与决战！”</p>

掷地有声的话语一落，所有阴炽军将士立刻起身，翻上身边的战马。</p>

骏马长嘶，军旗飘展，铁蹄扬起枯草尘土，山谷内飓风骤起，波生澜涌，很快一万兵马便奔出山谷，电掣星驰般往南一路飞驰。</p>

江风把对岸的酒香送到了樊军军营里，胡人向来嗜酒嗜肉，闻到酒气竟不觉有些意动，于是也杀牛宰羊，把最后一波入关后抢来的牲畜宰杀了架在火上烤。</p>

他们一面传递着酒囊，一面还不忘往对岸瞧。</p>

那漫长的祭奠仪式搞了整个早晨，临近午间时终于结束了，樊军士兵这会儿倒觉得没了乐子，喝酒吃肉都似少了一丝乐趣。</p>

长期生活在关外的西凉人和樊人于关内的气候还不太适应，对天气的变化自然不如对岸的大宣人敏锐，他们不知道，今日夜幕降临的时候，这片天地间将会有东风登临，而这早春的第一股暖风，将悄无声息地化去江面上的浮冰，把阻碍大军行进的障碍消除。</p>

而对面的大宣军队，也将在天明之前朝江北冲过来，向他们发起遮天蔽日的进攻。</p>

入夜，天际云层低压，无边夜幕下，大地上一股和风果然悄然而至，朝廷在源沧江上游暗中制造的登岸方舟被推下水，随着融化的浮冰消开，一只只顺着水流缓慢飘下。</p>

北境军营地所在的坡地上，已经建起了高高的观战台，皇帝并陆年松、谢戟和几位重臣，也都在观战台上坐定。</p>

坡地下的江岸边，所有北境军将士已经整军待发，静待大江上游的方舟到达。</p>

观战台上的谢戟侧身瞧着这支气势雄壮的军队。</p>

褐甲银刃，森然无声，沿着江岸横阵而列，压到了一里开外。</p>

肃杀天地间竟不闻一丝马鸣甲擦之声，所有将士持戈鹄立，严阵以待，似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铁衣寒光，轩昂威武。</p>

他心头既欣慰又酸楚。</p>

这支军队的雏形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不说几名主要的将领，就是许多普通士兵，他现在都能叫得出名字。</p>

现在这支军队在沈荨的集训和打造下，又焕发出了新的面貌和更勇猛高昂的士气，然而要和对岸那九万樊军精骑硬拼，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p>

但这是北境军不容推卸且必须承担的重责，这样的牺牲，虽然因主帅的先见而推迟了一个冬季，却仍是无可避免。</p>

谢戟不忍再看，转回头盯着对岸。</p>

对岸的哨兵自然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不过以往北境军不止一次地在晚上整军操练，对于这个夜晚他们的全军出动，樊军士兵这会儿还没放在心上。</p>

子时过后，银甲红披全副武装的沈荨带着崔宴纵马上了坡地，在观战台下跳下马，往这边快步走来。</p>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两人身上。</p>

沈荨英姿飒爽，精神饱满，身后红披猎猎飞扬，在无边黑云下瑟瑟寒铁中，令人联想到长剑般铿锵硬朗的剑兰叶，以及剑叶上开出的那枚亮丽花朵。</p>

崔宴重新穿起了重甲，多年未曾上阵拼杀的他，这一次也将和北境军一同血战到底。</p>

“禀皇上、武国公、威远侯，”沈荨朗声道：“北境军并西境余兵共八万七千三百二十一名将士，已经列队完毕，听候发令！”</p>

皇帝颔首，瞧了瞧左下首的陆年松。</p>

陆年松拿起手中令箭，交予沈荨：“望大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p>

沈荨接了令箭交予崔宴，自己却上前一步，摸出怀中帅印，放到皇帝面前又退开。</p>

观战台上端坐的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相互对视一眼，一时没说话。</p>

沈荨后退两步，转身翻身上马。</p>

皇帝叫住她：“沈荨！”</p>

她回身一笑：“我虽不是北境军主帅了，但我仍是大宣的子民，我会和他们一起上阵拼杀。”</p>

皇帝嘴角动了动，转念一想，又把差点出口的那一句话吞了回去。</p>

沈荨与崔宴并肩往坡地下驭马而去。</p>

她侧头瞧了瞧崔宴，笑道：“我既已交出帅印，一会儿的誓师，还是交给军师吧，你在北境军中素有威望，想来不会有人有异议。”</p>

崔宴没回答，看了她一眼，叹一声，又摇摇头。</p>

两人回至大军阵前，几名将领策马迎上来，凌芷道：“将帅——”</p>

沈荨截断她的话，笑道：“我已交出北境军帅印，不是北境军的主帅了，大军一切号令，听从令旗金鼓指挥和崔军师的临时变动。若军师未发统一指令，你们自己依情势机变应对。”</p>

几名将领吃了一惊，凌芷与李覆对看一眼，孙金凤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马跪倒在地，高声叫道：“末将愿誓死追随沈将军！”</p>

凌芷和李覆怔了片刻，也即下马跪在孙金凤身边：“末将愿誓死追随沈将军！”</p>

崔宴微微一笑，在马上慢吞吞道：“崔宴也愿誓死追随沈将军！”</p>

后方将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前头几名将领都跪下了，也在马上齐声高呼：“我等愿誓死追随沈将军！”</p>

远处方阵前正在检兵的朱沉朝这边望来。</p>

沈荨唇角微微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p>

片刻后她勉强笑了笑：“我仍会带领梅花阵前翼，是不是大军主帅无关紧要。”</p>

众人再是一拜：“末将愿誓死追随沈将军！”</p>

后方的将士也跟着再次高呼。朱沉策马过来，翻身下马一跪：“末将愿誓死追随沈将军！”</p>

沈荨红了眼眶，转头朝坡地上方望去。</p>

观战台上的皇帝笑了笑，拿起案上根本没动过的帅印，交给一边的侍卫：“速速送过去，交给沈大将军。”</p>

他下令完了，才转头看了看一边的陆年松、谢戟并几位大臣。</p>

“众卿没有异议吧？”</p>

众人都摇头，皇帝注视着坡地下方的大军，叹道：“愿北境军此去能克敌制胜，马到功成。”</p>

坡地下方的沈荨很快接到了侍卫送回的帅印。</p>

她郑重放回怀中，缓缓抬头环视着欣喜的数名将领和他们身后威风凛凛，雄姿英发的大军。</p>

她将手中长刀狠狠往地上一顿，扬声喝道：“拿酒来！”</p>

长刀的长柄底部插进泥土中，牢牢竖在大军阵前，萧瑟的江岸边刀锋冷厉而杀气毕现，它即将引风唤雷，挑起翻江倒海的第一波血雾长虹。</p>

对岸的樊军这时已经感觉到了异常。</p>

哨兵吹响号角，传信兵即刻飞奔而出，往云州和源州方向分头而去。</p>

训练有素的骑兵们立刻开始行动，或许是预感到这次对岸大军压境的孤注一掷，后勤兵待骑兵尽数出帐后，很快撤去江岸边的营帐，以把地方空出来交战。</p>

一万西凉军密密麻麻守在了江岸边，布起了第一道防线。</p>

九万樊军精骑在西凉军后方开始集结成一个个大型的方阵，没一会儿，集结完毕的大军便如同浓重而没有边际的黑云沉沉压在江北的空地上，暗涌流动，一眼望去不见边际。</p>

风呼啸着在江岸南北穿梭来往，大江两岸高高举起的军旗疯狂舞动，火把如火龙扭曲蜿蜒，照亮铁甲兵戈，也照亮这片即将化为修罗地狱的战场。</p>

这注定是一个即将翻起黑海巨涛的夜晚，苍穹之上是乌压压的云层，不现星月，只有来回的狂风无尽肆虐着，似要把天地都撕裂。</p>

沈荨一手执缰，一手端着酒碗，缓缓自东向西策马缓行，检阅着她的队伍。</p>

“你们跟随我的时间虽不长，”她气沉丹田，扬声而道：“但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推锋争死的勇夫悍卒！能与你们一同战斗，是我沈荨的荣幸！”</p>

她纵马上了一处坡地，面朝大军双手举起酒碗。</p>

狂风扬起她的披风，她的声音盖过了呼号的风声，落在大军阵前的每个人耳朵里，士兵们往后传递着她的话语，八万大军严阵以待，从前往后，自东向西，每一名将士心海潮生，面现激动之色。</p>

“今日便随我一同折冲御侮效死疆场，杀尽胡虏，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后退半步，”沈荨停了一停，高声道：“杀了多少胡虏自己记下，他日黄泉路上，冥河岸边，我等你们报数！”</p>

她仰头一口喝干碗中之酒，将酒碗往地上一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