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五章 雁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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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荨领着四千骑兵一路疾行，只半日便出了上京边界，取道汴州，陈州、三日后到达了望龙关下的靖州。</p>

这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到了靖州之时，沈荨下令将士们在城外扎营歇息一晚，与顾长思交代了几句，自己寻了个空，按着谢瑾给她的地址，找去了他在靖州城内的府邸。</p>

院子中大兴土木，果然正在按谢瑾的意思进行翻修，沈荨的东西单独派了车马运送，这会儿还没送到，府邸的管事就是当地人，捏着昨日刚接到的信件，给沈荨看谢瑾画的图纸，很不解地问：“谢将军这是何意？这屋子翻整也就罢了，后院里圈个地方修这么大一个池子？光引热水就要费不少功夫，谢将军画的管道我也看不懂。”</p>

沈荨大刀阔斧道：“那就砍了，这池子不修也罢，劳民伤财的，你家将军问起，就说我说的。”</p>

管事大喜，又问：“谢将军画的这种拔步床，不瞒您说，在靖州我还真没见过，四面八方都要镶镜子，这可怎生弄？”</p>

沈荨正要说把镜子都去了，转念一想，都给他弄没了怕不好交代，难得这般沉闷古板的人想要变通一下，太打击人的积极性也不好，遂道：“不用四周都镶，就西壁上镶一块吧。”</p>

管事点头应了，又为难道：“靖州这边磨镜的工匠手艺差了些，这样大块的镜子恐磨不好，要不让人到下头的松州府去买。”</p>

“哪这么麻烦？”沈荨道：“磨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p>

她胡乱指点一番，又和管事闲聊了几句，独自去了街上闲逛。</p>

靖州城算是西北边陲上一座最大的城池，也最靠近宏伟壮阔，千峰百嶂的望龙山脉，此时刚进入初冬，起伏延绵的山峰顶上已积了厚厚的雪，人在城内眺北而望，也能隐约看见山顶上浮着皑皑的一带白绵。</p>

接近靖州城的这处山势是望龙山脉最平缓低矮的一部分，最开阔的山坳中坐落着望龙关，高达七八丈的坚固城墙随着山势延绵开去，如龙卧苍野，在风吹雨打、霜侵雪摧的岁月中，牢牢地保卫着关墙下的城池和城池中的人。</p>

靖州的风土人物与上京迥然不同，处处都透着粗犷、苍砺和质朴，这处地方的土地原本比较贫瘠，经过多代人的垦植，现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靖州仍不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地方，更多是作为南北来往客商的集散地，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并不多，很大一部分百姓都是近几十年边关安定后才从四面八方迁来的。</p>

空气干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刚入冬，北地已下过两场雪，初雪方霁，碧蓝明净的天空下人来人往，街道纵横，路边几乎都种着胡杨树，屋子大多是用石头建造的，简单、低矮却坚固，以抵挡严寒的天气和凛冽的风沙。</p>

沈荨因着暗军的关系，特地留意了一下城中的居民，大多数的人面容清和，眼神简单，偶尔有人瑟缩在街角或桀桀而过，朝她投来阴狠而戒备的一瞥。</p>

她寻了个酒肆，要了一碗当地一种叫套马杆的烈酒，这种酒是关外游牧民族带进来的，酒性猛烈，入口辛辣，喝一口，酒液似火一般烧入喉间，滚下胸腹，浑身都暖了。</p>

沈荨仰头瞧着远处望龙山峰顶上孤飞的一朵白云，喝了两口，心下暗呼痛快，直到悠闲地把一碗酒喝尽，这才摸了一串钱出来放在桌上，起身出去。</p>

酒肆的掌柜追出来喊道：“这位姑娘，您给的钱多了！”</p>

沈荨未回头，背着身摆摆手去远了。</p>

次日天未亮沈荨便整军出发，她把朱沉派了与顾长思一道，领着一千八百名骑兵往骑龙坳进发，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将士取道望龙关。</p>

离了靖州城不远，纵马驰过一大片戈壁荒滩，渐渐光景苍凉，风紧云厚，不多会儿飘起雪来，一队人马到达望龙山广坳中的望龙关大营时，北风卷雪，四下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p>

望龙关驻扎了近三万北境军，营地便在关墙下不远，一个营帐接着一个营帐依着平缓的山势延绵开去，望不到边际，高大巍峨的关墙便矗立在不远处，从近处看更是雄伟浑厚，城墙上旌旗猎猎，于风雪中飘展荡宕。</p>

沈荨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p>

瞭望塔楼上的士兵早看见了风雪中急速赶来的这队人马，得到通报的军师崔宴赶着到了营地门口，正正好接下沈荨手中的那柄长刀。</p>

“沈将军居然来得这般快。”崔宴抱拳行了一礼，笑道。</p>

他年近不惑，脸上已有明显风霜侵蚀的痕迹，五官样貌平平无奇，是人堆里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人，但多打量他几眼，便会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风度和气质，尤其是一双眼睛，光芒内蕴，暗藏锋芒，有时偶然一瞥，带出来的眼风是切金断玉一般的锋锐狠厉。</p>

他早年曾独自领兵驻守过西境的寄云关，跟着谢戟到北境后，从前线退下来，不再带兵上战场，虽然还有军职在身，但大家都已习惯称呼他为“崔军师”，而非“崔都尉”。</p>

沈荨与崔宴也算熟悉，当下便笑道：“若不是这场雪，到的会更早些。”</p>

崔宴点头道：“沈将军一贯雷厉风行，请先至大帐再说话。”他说罢，唤了身后侍卫领着二千余兵马进营地安置，自己带着沈荨往中军大帐缓步而行。</p>

沈荨一面走，一面观察着营地内的情形。</p>

此时雪渐渐小了，雪粒子飘在半空中，飞飞絮絮，沾在人身上，不一会儿便化了。中军大帐前的校场上还有几队士兵在操练，边上的积雪处有士兵正在铲雪，忙而不乱，甲擦戈鸣之声和着士兵的吆喝响彻校场，空气中都是她所熟悉和安心的味道，她唇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渐觉身体里血流汩汩，被冻得僵住的经脉都舒展自如了。</p>

进了中军大帐，崔宴将候在帐内的几位北境军将领一一引见给沈荨。</p>

几位将领事先得了崔宴的吩咐，对沈荨都很恭敬，但客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冷淡，只有一位统领重骑营叱风营的李覆李将军，几年前沈荨领兵支援獒龙沟，大捷后西境北境两军将士欢庆时曾与他拼过酒，因此他言谈举止之间倒是真心诚意，对沈荨很热情。</p>

几位将军出帐后，沈荨对崔宴笑道：“不知崔军师忙不忙？我想去城墙上看一看。”</p>

崔宴应道：“此时城墙上正好换防，沈将军不如先安歇片刻，等吃了晚饭，我再带将军前去。”</p>

晚间崔宴果然过来，请了沈荨一同去城墙上巡视。</p>

沈荨已换了北境军军服，挂了银色锁子甲，外头罩了一件披风，领着姜铭一道上了城墙。</p>

夜风凛冽如刀，刮得旌旗袍角呼喇作响，城墙上火把通明，士兵换防已毕，十步一岗，森然肃穆立在墙垛处，火光照耀下铁甲枪刃反射出耀眼光芒，冷冽幽光一直闪烁至城墙远方。</p>

沈荨自城楼上往前方望出去，刺骨寒风从后颈脖灌进背心，身体一阵冰凉，但她并没去整理衣领，只是笔直地伫立着，眺望远方沉寂幽暗，覆了一层白霜的起伏山峦。</p>

此地一百里开外，越过望龙山脉这一处山坳，便驻扎着樊国的军队，两军之间常常摩擦不断，不久前樊国新王登位，樊军的挑衅更是隔三差五，显然是在刺探着这边的军防兵情。</p>

“崔军师说说吧，”沈荨朝站在她身边的崔宴侧过头来，问了一句：“如今什么情形？”</p>

崔宴斟酌了一下，谨慎地说道：“我们该准备的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樊军气焰嚣张，仗着樊国王庭有樊王座下磨刀霍霍的十八万大军，不时过来搅扰一番，虽未曾动真格，但也令我们很头疼。”</p>

他顿了顿，又道：“现营里兵器库有箭矢一百万支，长矛三十万支，桐油二十万桶，石砲和抛石车够用，火药也准备充足，只是樊军若是一直挑衅不断，我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p>

沈荨目色沉静，颔首道：“我明白，这种搅扰每次消耗虽少，但长此以往，一旦樊军大举进攻，我们军备武器的补给怕是跟不上，将士们也无法养精蓄锐——崔军师有没有想过怎生震慑一下樊军？”</p>

崔宴苦笑：“若是老侯爷或是谢将军在，这二人威名在外，樊军或许还能收敛一些，但如今……”</p>

他没往下说，言下之意不言而喻。</p>

“那獒龙沟和万壑关那边的情况呢？”沈荨再问。</p>

“也都差不多，谢都尉那边的将士也是不堪其扰，给弄得疲惫不堪，”崔宴回答道：“谢都尉知道沈将军要来，本想亲自来望龙关为您接风，但也完全脱不开身，对了，她托我问候将军，说您大婚之时没亲自回京祝贺，贺礼早已备好，等相见之时亲自送到您手上。”</p>

他口中的“谢都尉”便是谢瑾的妹妹谢宜，说来也怪，沈荨幼时和谢瑾跟仇人一般，与其他的谢家人关系倒还不错，尤其是谢宜，两人见面虽不多，但相互之间脾性很合，谢宜性子有些执拗，对家里人说的话时常逆反，反倒是沈荨有时说她一两句，她还能听进心里去。</p>

沈荨听崔宴一说，不由一笑：“说起来我和谢宜也好久没见了，我既来了这里，想必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p>

她说罢，吩咐姜铭：“我有些冷，你下去拿件大毛披风上来。”</p>

姜铭下去后，沈荨抚着城楼上粗粝的石栏，沉默半晌，问道：“崔军师有没有想过，樊国十五万大军压过来，八万北境军若不能挡，暗军一旦出动，如何全身而退？”</p>

崔宴面色平静，目中精芒一闪，低声道：“长矢射天狼，天狼既卒，长矢亦折，我会抹去所有暗军存在的痕迹。”</p>

沈荨默然，抬头望向天际，夜幕下黑云重重，不见星月，她喃喃道：“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p>

崔宴静静道：“既是暗军，便见不得光，威尊命贱，他们本也不算忠民良人，舍生取义，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对他们的救赎。”</p>

沈荨转过头来，对崔宴对视片刻，崔宴目中有一闪而过的嘲讽，随即垂下眼，掩去了那丝异色。</p>

城楼上火光熊熊，有巡逻的士兵往这边走过来，影子投到前头，虚虚一晃，又移开了。</p>

沈荨待那影子消失不见，方才微叹一声，道：”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用暗军。樊国狼子之心已昭示无疑，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震慑樊军，为我军赢取安心备战的时间，这事我来做，崔军师的任务，便是规划好撤退线路，包括粮草、军备，还有靖州和屏州等地百姓的撤离，一旦有险情——”</p>

“沈将军是要我们撤离么？”崔宴打断她，徐声道：“我北境军将士，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撤离”二字，从不知道怎么写，纵使单兵孤将，也绝不退让一步。”</p>

沈荨语气严厉，斩钉截铁道：“今时不同往日！崔军师难道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么？”</p>

她停了一停，放缓语气道：“朗措铁骑战无不胜，骁勇凶悍，何况据我所知，西凉与樊国已结成同盟，一旦集结来犯，冲过这道关墙，便是烧杀抢掠，下手绝不留情，崔军师莫非要这关墙下的人和北境军一同毁在樊军铁蹄凶刀之下？靖州城下便是源沧江，可挡敌军一挡，松州陈州还有八万州兵——崔军师，这场战事，也许得动用举国之力，这是最坏的打算，但我们不能不做好这个准备。”</p>

崔宴不语，片刻后笑道：“沈将军莫非不知，一旦北境军弃城撤离，谢家难以对朝廷有所交代？”</p>

沈荨毫不退让，盯着他说：“情势所逼，我不能让每一名将士为了所谓的忠义无谓牺牲。”</p>

崔宴眸中再次掠过一丝讥讽，沉默许久，最后朝她行了一礼：“沈将军言之有理，谢将军本已交代过，他不在时这里由您全权主理，我这便回营着手安排。”</p>

沈荨背脊挺直，独自站在城楼之上，风雪又大了起来，一片片的雪花如鹅毛一般，夜幕中轻盈飘飞，无边无际，她伸出手去接住几片，看它们在她掌心融化为水，接着五指合拢，转身下了城墙。</p>

北境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十余日，风雪中有一队人马神出鬼没，沿着北境线一路披荆斩棘，捣毁了樊军驻扎在边境线上的几个小规模的驻军之地，不出几日，边境线上的樊军将领人人自危，睡觉都不敢闭着眼睛。</p>

消息传入樊国王庭，樊王朗措捏着军报，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颇为玩味地笑道：“沈荨？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大宣女将军的威名，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也罢，就让他们先歇口气——传令下去，暂时停止对北境军的刺探挑衅，边境军队都退回三十里扎营，安心等我号令。”</p>

这日驻扎在望龙关外一百里处的樊军将领木托巡查军务已毕，回到自己帐中解了铠甲，他的亲卫在一边道：“将军还是不解甲为好，这里的兵马撤离走了大半，谁知大宣那杀神会不会——”</p>

木托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昨日还在凤翅岭割了那边的人头，就是飞也飞不了这么快，明日事多，先睡一觉再说。”</p>

他睡至半夜，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弹坐起来，披了衣袍撩帐出去，外头雪雾茫茫，火光恹恹，士兵都在自己帐内沉睡，四处鼾声起伏，营地里几名值守的士兵都围在火堆前打着瞌睡。</p>

他狐疑地巡视了一圈，叫醒值守士兵，正要回自己营帐，却听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划破雪帘，由远及近。</p>

“杀——”</p>

这喊声鼓动着耳膜，令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p>

“杀——”伴随着四面嘹声而起的回应，一瞬间烟尘滚滚，阖野震颤，惊天动地中无数人马从风雪中冲出，杀气磅礴地冲入营地，刀光枪影中马声嘶鸣，血液飞溅，火把被马蹄踏在脚下，木屑燃着火星四处乱射，刹时之间营地里人影憧憧，悲鸣惨呼不断，很多士兵还在睡梦中，就稀里糊涂地丢掉了性命。</p>

木托手中一对双锤使得虎虎生风，与几名骑兵缠斗得不分胜负，正在胶着之际，一人一马横刀而来，绞住他左锤上的铁链，以气吞山河之势往上一挑，将那流星锤甩飞，随即再是一刀凌空砍来，直接便扫中木托右肩。</p>

木托手中的右锤也脱手，赤红着眼睛狂笑道：“你不是在凤翅岭么？搞这种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p>